父亲今年六十六岁了，本应安享晚年的时节，因了生活的遭际和变故，却仍在奔波劳碌。即便如此，在父亲的脸上，我从没有见过沮丧的模样，他总用晴好的眼神抚平我柔软的惦念。用响当当的行动证明他的努力对整个家庭的意义。
　　 父亲在市里北宁小区的物业做清洁工两年余了，他的工作性质决定了没有特定的休息日。唯有天公不爽，狂风大作或是雨雪纷飞的日子，父亲才得空猫在家里歇一歇。可他在我们面前从没表现出疲惫和倦怠。总是一脸粲然地说，比起曾经在农村种地清闲多了。我不知道父亲这是随遇而安还是知足常乐，但无论是哪一种态度，于我们都是最好的安慰。
　　 父亲曾经有五年当兵的历史，这在他眼里是最有味道的回忆。小时候，他总会像讲故事一样，把他在部队里的故事深情地描述给我们，彼时，我会随着他舒缓有致的语调生出遐想，而此时，我更多的是理解，理解了父亲对美好的缅怀，对我们像军人一样挺拔而又阳刚地活着的期待。
　　 性格刚直，不善言辞的父亲，在母亲面前却绵韧许多。他和母亲在十五岁时经亲友介绍认识，二十五岁那年才携手走进婚姻。漫漫十年的历程，期间定不乏节外的情愫，但父亲在几度挣扎过后还是固守原则，听从心灵的安排，毅然决然的选择了母亲。因为他知道，母亲是个好女人，适合做他的妻子。他更知道，所谓爱情，是在不伤害任何人前提下的责任和担当。
　　 父亲在家里排行老大，四个弟弟，两个妹妹。和母亲结婚后，就另起炉灶独立经营自己的生活。因为勤劳肯干，加之头脑灵活。相比较身边的人而言，硬是把一穷二白的日子过得生机勃勃。受“长子如父”观念的影响，加之父亲血脉里那种血浓于水的意识，逢到几个叔叔成家立业之际，他都会倾其所有，甚至四处借钱帮忙筹措婚事。一向勤俭节约的母亲免不了心疼得抱怨唠叨，深感不平之余委屈地落泪。他对此不回应、不解释，只是不愠不怒地把事情做下去。用他的话说“所谓手足，就是有困难的时候，鼎力相助。要不还有何用？钱没了可以再挣，错过相携的契机、伤了情义，就会结下永远的疤，落下永远的痛。”现在，我们姐弟之间也是彼此支撑、相互扶持，从没有计较过个人的利益得失。因为我们是同一个父亲的孩子。
　　 1986年7月，我的家乡遭逢百年不遇的洪灾。村长在情急之下逃得无影无踪，熟悉水性的父亲则领着壮年男子堵坝抢险，坚守在抗洪的第一线。等母亲领着我们姐弟三个从亲戚家“避难”回来时，十几天不见的父亲憔悴不堪。但他却用无私无畏的大气赢得来了村民的认可和尊重。随之，竟然引起了乡政府领导的关注，任命他担任村长职务。这在父亲是个意外收获，用他的话说，自己人单姓孤地在远离他老家的土地上生活，不受排挤已是幸事，哪里敢求当什么？父亲用他真切的人生经历告诉我们，面对生活要秉承“但行好事，莫问前程。”的原则，任何刻意的索求到头来都会是虚妄一场。
　　 父亲也是人，且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民。骨子里那种“男尊女卑、传宗接代”的思想尤为严重。因为如此，在有了我和妹妹两个女儿后，以交付罚款为代价终于如愿以偿地在计划外有了儿子！而父亲又和大多农民有所不同，那就是他懂得读书会改变人的命运。他一方面重视我们的学习成绩，另一方面在学习习惯的引导上却少有管教之举。用他的话说就是“成人不用管，管死不成人”。他经常对我们三个说的一句话就是：“只要自己愿意，有能力把书读到哪，他就算砸锅卖铁也要供到哪。”事实上，父亲也是这么做的。正是因为他拿出几年的血汗钱为我交付了昂贵的学费，才使得我脱离农村，看到我视线之外更精彩的世界，独立而又有尊严的活着。就冲这，我感激我的父亲！
　　 父亲身材不足一米七，长得也颇难看，可是却有着健全的人格和令人喟叹的才气。他读过许多书，写起文章来洋洋洒洒，我在外求学的那几年，每每接到他的来信，同寝室的姐妹都会抢着来读，边读边夸赞爸爸能写到人的心里面。听着他们的赞美之词，我晕乎乎的美。他的毛笔字极佳，小时候家乡的经济不发达，过大年时没有卖春联的，所以附近村屯的大多人家都是买了大张的红纸裁开让爸爸代写。临近春节的那几天，爸爸从早写到晚，忙得不亦乐乎。我最喜欢看父亲写字时的神情，庄重而陶醉，那里分明藏着被人认可和尊重的快慰。
　　 2013年，一些焦头烂额的事情把家里搞得不得安宁，父亲在繁重的劳动和精神煎熬的双重重压下病倒了。那段时日，一切的一切都是黯淡的，让人看不到希望。父亲做梦也不会想到，他光明磊落地行走于世，谁家有了纠纷、遇了麻烦，他都会出面一一化解。临近晚年，却偏偏没有办法解决自己家里的问题。情何以堪？病床前，我找不出合适的语言来安慰他，倒是他来开解我。至今我都记得他对我说的话：“人这一辈子，说不定遇到什么事。无论怎样都要活得有骨气，只要不有求于人，你和谁都是平等的。”人往往都是这样，越是在困境面前，就越会极力维护那点可怜的自尊。
　　 父亲毕竟是坚强的，他忍着病痛努力吃饭，遵从医生的叮嘱适当运动，按时打针吃药。和同室病友闲聊时他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富贵在天，生死有命。”与其说这是一种宿命的论调，不如说是父亲给自己寻找的支点。历经一个多月的治疗，父亲的病渐渐好转、以致完全恢复，健康如初！从死神手里重又逃离回来的父亲变得更加豁然，对生命生活自然多了更深一层的理解。当他忍痛卖掉住了一辈子的房舍时，母亲想起他和父亲年轻时白手起家，如今老了重又一无所有，忍不住伤心落泪。心里更痛的父亲却反过来安慰母亲不要哭：房子没了，等赚够了钱可以再买，只要好好活着总有希望！
　　 父亲工作的小区离他现在居住的地方大约两公里的路程，每天，他就骑着单车在车流与人流中穿梭着来往。有一次，从他那里吃罢午饭，刚好他要上班，我们就一起走出了家门。他拐个弯去车棚取自行车，等他骑着车子过来时，我还没能打到出租车。他见状对我说：“要是不嫌弃坐在我车后座上丢人，带你回家怎么样？”我最初以为他在跟我开玩笑，可他紧接着又说了一次，且态度相当认真，我知道，父亲所说绝非戏言。于是赶紧回应说：“别了，你太累，再等一会儿就有车了，你先走吧。”没想到他这次却急了“累什么？我经常用自行车带你妈，赶紧上来。”说罢竟然迈上车子骑走了。边蹬边招呼我动作快点。我见父亲这是来真的了，于是紧走两步，一下子坐在了自行车的后座上。父亲就这样稳稳地把车子骑出了小区，骑上了街道。逢到没有红绿灯的路口，我要下来，让他推着车子走。他大声嘱咐我坐好，不要乱动！我就安心地用手揽着父亲的腰，任脖子上的丝巾在风的吹拂下轻轻舞动，很美！在路上，我着实赚取不少的回头率，那些原本陌生的眼神里，分明传递着熟悉的温暖、羡慕和感动。那一刻，我真的很幸福，我又一次做回童年里那个孩子。其实，我就是孩子，在父亲的眼里，我永远长不大。
　　 一个月前，父亲满怀欣喜地告诉我：领导见他务实肯干，不藏奸耍滑，所以要他协助经理处理一些闲杂事物，工资涨了许多！这对我的整个家庭来说，远非雪中送炭这么简单！
　　 元旦这天，父亲依然没有休息。但我知道，父亲活得并不辛苦，在人生的暮年，他仍在践行着自己的价值。他每日里清扫的，除了看得见的路面的垃圾，还有看不见的心底的尘埃。
　　 我骄傲，我有一个清洁工父亲。他用真切的行动告诉我：人要干干净净地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