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与高考有关的那些年
前几年,我老是做同一个梦,关于高考的梦,而且每次都是考数学,我的试卷上大部分都是空白,我再也做不出任何一道题,而考试马上就要结束,我想,这次要是考不上,又要经历漫长的一年复课,我坐在考场里心急如焚,欲哭无泪,在这种无助和绝望的情绪中挣扎着,挣扎着醒过来……这时暗夜里有微微的光照进卧室,我回到现实,当意识到刚才不过是一场梦的时候,我喜不自禁又心有余悸:离开高考有二十年了,可它当年给我造成的压力却阴魂不散,时常潜入梦中,提醒着当年的屈辱和焦虑。
高中毕业后时隔两年,我又重回母校复课,学校里原先教过我的老师先是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等到我走进教室的时候,他们会突然醒悟过来:原来这个家伙又回来复课了。我们那个班是专门的复课班,六七十个人全是从去年或者更早一些的高考战场上退回来的残兵败将,一个个灰头土脸,蔫头搭脑,我们在校园里急急地行走,以免碰见熟人或以前的老师,只有回到教室这个难民营,大家的心才稍稍安宁一些,同是天涯沦落人,个人的痛苦因为集体性的灾难而有了些许的缓解,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对痛苦的集体分担而使同学们之间亲如战友,会成为骨肉般的兄弟,我们同病相怜而不惺惺相惜。大家都经历过高考的打击,都明白那句关于高考的残酷性论断:千军万马挤独木桥。教室之外的千军万马我们都无法感知,眼前的同学个个都是独木桥上的竞争对手,多年低效率的学习习惯早已养成,短时间内提成绩是很难的事情,每次考试之后的急躁焦虑便被放大,这种恶劣的情绪在扭曲的心理支配下很容易睚眦必报,而且在人员拥挤的教室里会互相传染,稍有一点火星便会以极其暴烈的方式喷发出来。学期末的一个晚自习,后排的两个同学因为开门关门的小事发生了争执,等到我们听见“咚!”的一声的时候,那个身材高大、农忙时经常替他父亲开手扶拖拉机的同学以一记直拳将那个身材瘦小且倔强的同学击倒在地,他直直地躺在地上,鼻口流血,脸色苍白,人事不省,我们都吓坏了,那个打人的同学也吓坏了,他背起瘦小的同学飞快地向学校后面的医院跑去,我们也跟在后面狂奔,我们担心他会不会被打死了,经过医生的抢救,瘦小的同学终于醒过来了,他一醒过来眼睛里就喷出万丈怒火,他的身子很虚弱,但声音斩钉截铁:“我要告你,我让你高考考不成,我和你没完!”他残留的血迹随着嘴角抽搐着,加深了他对敌人的痛恨。
我连续两年高考失败,最大的原因是数学拉了后腿,而两年的复课,数学成绩不但没有上升,反而越考越差。出于对数学的厌恶和恐惧,从小学到高中我对所有的数学老师都主观上没有好印象,倘若哪天课程表上没有数学,这天便如节日一般。三十年前我的小学数学老师,他因为超生而被学校除名,他现在是最常见的那种农村老头,黑红的脸,裹着个破大衣在野地里放羊,每次回家我远远地看见他,仍能感觉到因为他代表过数学而产生的威慑力隔着三十年的时光绵绵不绝地向我发散过来。我的同桌数学成绩比我稍好一点,就这一点,在数理化受到绝对重视的高中阶段使他对我保持着足够的心理优势,每次我向他请教数学题都要带着十二分的小心,倘若问的不是时候,性情不大稳定的同桌一句话能把我噎死。一次数学考试,我清楚地记得我只考了三十八分,我已习惯了,把试卷塞进桌洞的时候,我注意到了同桌的异常,他双手抱头,眉头紧皱,似乎十分痛苦,我迅速看了一眼他课桌上的试卷,试卷上赫然的红笔批着:二十六分!我的天哪,我竟然比他高!现在想来,这可是有史以来数学留给我唯一的温馨回忆。
在那个时候,高考的残酷之剑悬挂在每个考生的头顶,同时最旺盛的荷乐蒙分泌又使我们对异性充满了渴望,在白天的某个时刻,那些娉婷的身影会使我们的目光和心思久久地收不回来。晚上,在充斥着浓烈体臭味的宿舍里每个人原形毕露,开始肆无忌惮地谈论班里的女生,谈论着男女之事,漆黑的夜晚和放松的身心刺激了每个人天才般的想象力,暗夜里思想的碰撞和语言的接力激起一阵阵意味深长的坏笑。其实对女性的渴望和神秘性的探讨不分白天和黑夜,关注女性源自男性天然的心理或生理需求。我第一年复课时曾经有过一个同桌,他已是第四年高考了,他的年龄比我们新分配来的英语老师还要大,青春痘在他的脸上结了一茬又一茬,最后形成凹凸不平的红色班点,他脸色青黄,头发白了一半。在一次晚自习课上,我们的闲聊漫无边际,最后自然地又谈到了女人,在交换关于女性身体经验的时候,我们一致认为初中时生理课本上的女性生殖器画得太潦草,象一个简陋的下水道示意图,丝毫激不起令人心动的想象,他非常有经验地告诉我日本的黄片最过瘾,学校北边那个小胡同的影碟出租店,到晚上十一点之后就会偷偷地播放黄色录相,他和老板很熟,可以带我去看。后来这位老兄因为夜晚误进女生厕所而被学校开除,那个雾色朦胧的早晨,他用一个白色的编织袋背着他高中六年来所有的动产和不动产,黯然走出校园,据说他回家后的第二个月就结婚了,现在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
我最后一年的复课是在犹豫不决中度过的,直到收完最后一块地里的庄稼我才重回学校。很多小我好几岁的邻居都已是大二的学生了,而我还年复一年地原地打转,这种无需言说的对比加深着我的自卑,每次月末回家,我总是磨蹭着天黑才敢进村以免碰见熟人。有半年多我没理过一次头发,不是没有时间理,是懒得理,也暗暗地有一点蓄发明志的企图。我披散着长发,孑孑独行,孤魂野鬼一样游荡在校园,有时候真怕自己有一天会疯掉。最后一个学期,因为看不到成绩有丝毫的长进,我几乎放弃了最后的考试,我有二十多天没有到校,等再次出现在教室的当天,我亲爱的班主任看见我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没头没脑地问了我一句:昨天晚上被学校逮住抽烟的那一伙,有你吗?
在离高考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当所有的同学点灯熬油、没白没黑地进入冲刺阶段时,我和一个要好的同学去爬了泰山,有逃避压力,也有祈福的意图。进入圣山,心便不自觉地虔诚起来,逢庙必参,遇神必拜。泰山真是一座神山,遍地神灵,一路上磕了多少头真的记不清了。也许是我们的虔诚感动了神仙,在当年全班参加高考的近七十个人当中,考上大学的总共十来个人,我和那位一块爬山的同学名列其中,虽然只是个普通的专科学校,但专科也是大学,我们头一次可以神色坦然地闲庭校园。然后我们十几个人一块去班主任家拿通知书,班主任坐在他家猩红色的沙发上,脸色平静地点上一颗烟,他对我们说:“高考,就是蒙,一年不成再蒙一年,总有蒙上的那一年。”他翘着二郎腿不停地晃动,一脚一脚地踢打着我们难能可贵的自尊,班主任当年对待我们的奇怪态度一直是近二十年来我的未解之迷。
大学毕业后的好几年,我一直对复课这个经历怀着深深的耻辱感,在一些聚会当中,当有人连续地追问:是哪一级的?高中在哪上的?哪一年毕业?班主任是谁?我总是闪烁其辞,含糊应答,对方倘若掐着手指给我推算起学习经历来,我会非常心虚地怀疑对方的目的,我明显的不友好会令对方莫名其妙。好在时间可以平息一切,这几年总算是能够笑傲高考了,当再有类似的追问时,我总是笑着说:“我也记不清了,当年的高考追得我惶惶如丧家之犬,我实在记不清你是我哪一年复课的同学了,都混了!”
我现在工作的学校每年都有高考监考任务,近几年,我常常以监考教师的身份出现在高考的考场里,看着考场里那三十个考生有的奋笔疾书,有的低头沉思,看不出他们有丝毫的紧张,我想起二十多年前最后一次参加高考的情景:第一场考试发下试卷后,有那么一二十秒钟的时间里,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双手哆嗦不已,几乎拿不住笔,要是那年再考砸了,我想我一定会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