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尹大夫的故事(小说)
西门兜的门楼以及门外那株老樟树,还有护城河是这座城之所以能被称为古城的佐证。樟树洒下一大片浓荫,四季留人,有路过歇脚的,有膏药摊,也有就着石凳剃个头的。
近年来,每到周日总会有不少中老人在那里聚集,他们都是冲着一位尹姓大夫来的。不为诊病,只为听听属于这个年纪应掌握的养生常识。他们虽来自古城不同角落,但时日久了彼此都成了熟人,招呼声也不拘一格,打破了往日的平静。
这是一个仲秋的午后,艳阳含着暑气的余威,时间还未到,树下就聚集了一大堆人。期待中,一个中等个子的男士走进人群,在一张小方凳上落座。这是一位面容白净的男人,近五十的年纪,依然乌黑的头发被准确对半分开,梳得整齐,鼻梁上架着一副圆眼镜,看上去老成持重。他姓尹,每周都会抽出半天时间走出诊所,来这里给大家以例析因,讲解养生话题。
老人们都乐意拿尹大夫那副眼镜说事,据说很有来头。别看框细,是七成赤金抽出绕指柔锻制的,当年还鎏着纯金,构件交接处饰有纹理,只因年代久远,这些早已脱落。好马配好鞍,那对镜片更不含糊,原配老料,意大利那不勒斯天然水晶,对着阳光都找不到半丝瑕玷。戴着透亮、冰凉、养眼,从不招眼疾。
老一辈人心里都明白,尹家世代从医,中医讲究“望闻问切”,尹家单挑“看舌苔”一门发力。到了曾祖父老尹那一代已练就独门绝技,只看舌苔,无须切脉,病根就能断得八九不离十,若辅以号脉则药到病除。其实,许多疑难杂症靠号脉是号不出来的,在缺少检测器具的年代,观察舌苔成为洞察病因的重要手段。尹家因精于此道,声名远播。
光绪年间,经大太监安德海的举荐,曾祖父老尹还进过紫禁城给老佛爷瞧过舌苔,调理过太后的多梦症,一时名声大噪。尹家因此也将诊所开到皇城根下,在高手如林的京城医界有尹家一号。
到了民国,就更了不得,一时替袁大总统做保健。据传,袁大头后来称了帝,基极的那天,大清早一起身,突然犯晕,天旋地转的,险些上不了太和殿。好在有老尹在场,及时瞧了舌苔,配了汤药,这才安住了神,清醒地坐上龙椅。次日,自称为洪宪皇帝的袁大头就将那副洋人进贡的眼镜赐给了老尹,还口封老尹郎中为:“杏林神眼”。
老尹因救驾得恩赐的消息很快在京城医界传开,最让老尹费解的是,往日交情至厚的同仁不但没一人致贺,更没有人提“神眼”那档事,反而背后不时有唾骂声传来。诊所也在一夜之间变得门可罗雀,背上助纣为虐骂名的老尹,终日闷闷不乐,后悔道:“我做郎中的只知道瞧病救人,那知还有那么多的门道?”
袁大头坐洪宪皇帝龙椅不到二个月光景,就开始生病。起了疑心,一整夜换了好几处住所,还是无法入睡。到了七十天头上就开始说胡话,犯迷糊,急得宫内团团转。瘸太子命令老尹给父皇诊病,老尹来到龙榻前请求皇上吐出龙舌,好看看舌苔。袁大头紧闭着嘴,就是不理睬。等了好一阵,老尹只好告辞,就在拎起医箱出门时,袁大头却突然伸出长舌,太子又立即将老尹唤回,老尹套上那副眼镜凑近了,仔细看了看,出了方。
老尹所开药没少服,洪宪皇帝病不见好转,不久也退了位宾了天,老尹闻讯躲了起来,军阀派出大量兵马,翻遍了整座北京城都找不到。
袁大头的拥戴者怀疑老尹在药里做了手脚,贻误了治疗,迁怒于郎中身上,发布揖拿公文,还扬言要抄家灭门。所幸全国上下讨袁声鼎沸,所贴的海捕公文被百姓撕得干净,老尹这才拾了一条命,举家逃到关外,从此,京城医界再也无老尹这一号。
又过了十来年,日本鬼子侵占东三省。关东军军医木村少佐,是一个中医迷,得知老尹身怀绝技,特意提着一大盒点心登门,要拜老尹为师。老人揣出来意,就是不开口,尽管木村多次威逼利诱,老人始终没松口。无奈之下,日本人将老人关进马厮,断其口粮。三天三夜后,又派人送进热气腾腾的白馒头。岂料,老尹宁愿捡起马粪球也不动日本人的馒头。上司见撬不开嘴,决定不留活口。就在下手的当夜,老尹不见了,同时不见的还有二匹良种马。
三个月后,银髯漂白的老尹被人从西门兜门楼抬了回来,只剩下奄奄一息,身边有一个不足五岁的孙子。
是谁将老尹从日本人魔掌中搭救出来,老尹至死也不肯透露实情。一说是关东一位蒙面大侠干的,送他们爷孙俩入了关,却无旁证可佐。老尹回老家没几个月也就咽了气,孙子由亲人拉扯大,也学了医。
尹大夫从他父亲那里继承祖业,成了一名中医。中医讲究“望闻问切”其中舌苔观察至关重要,他们家底积攒到祖父那一代中断了,只得另起炉灶重新摸索。舌苔连着五脏六腑,窥其厚薄,察其颜色,可断定病灶所在,学问深着呢!
尹家的沧桑记忆,似乎都贮存在那副眼镜里。古城代代都有想象力丰富的人,围绕着那副眼镜展开想象,有人想起那眼镜当年就贴着袁大头的舌头,会生出一种莫名的好奇心来。日子久了,尹家祖传本事和那副眼镜都成了古城民间版的镇城之宝。
“请大家排好队,挨个来!”一位中年人主动站出来替尹大夫放号,维持秩序。
第一个接受义诊的是位胖老头,医生示意伸出舌头,看了看说道:“舌苔紫得厉害。”接着问:“老兄,这两天是不是吃了太咸的东西?”“对的对的,是咸猪手惹的祸,都怪我贪吃,酒席台上剩下的一大堆咸货我也都打包回来,还当作什么宝呢。”“不要急,吃清淡些的青菜汤,过两天就好。不过咱们这个年纪,吃这些东西不是补反是害,记住了!”
轮到下一位中年女土,由丈夫陪着,尹大夫还是看她的舌苔便有了结论:“舌苔发白,缺血,近期应注意滋补,红枣鸡汤就可以解决问题。入冬了可以常吃益气的食物,如桂元、红枣之类。这东西天然还不贵,可以多吃。”“弄明白啦,今天就去买。”说话的是她的丈夫。女士听了,苍白的脸颊还是泛起浅红,那分明是爱催生的幸福。
第三个接受义诊的是小伙子,由母亲带来的,他不情愿地张开嘴伸出了舌头,尹大夫不无惊诧说:“舌苔这么黄,这是得过肝炎留下的。”母亲在一旁黯然神伤,后悔任由孩子街边滥食,尹大夫仰起头对她说:“病是控制了,接下来要重视养,清淡饮食,劳逸结合,是药七分毒,不宜多用。年轻人基础实,养一段时间再说。”
……
转眼间,暮色四合,曲终人散,只剩下零零落落的三四位正陪着尹大夫收拾行头,其中有一位七十上下的老人似是初次来的,毫不避讳地当着尹大夫面竖起大拇指夸赞医术好态度也好,另一位大妈就鼓励说:“老曾,你当过大报记者,笔杆子硬,何不写一写尹大夫,宣传宣传正能量。”那位被称为老曾的也因刚刚向尹大夫咨询戒烟细节,便满口答应着:“哈哈,这个嘛,允许我酝酿酝酿!”
三个月后,入冬后的南方仍不见落叶,老樟树依然青翠。还是一个周日的下午,树下的聚会如期举行。尹大夫被众人包围着,一个衣着讲究的中年男子双手抱着皮包静静地坐在石凳上,仿佛等待一次约会。
当夕阳西下众人散去,那位男子终于坐不住了,起身上前礼貌地向尹大夫鞠了个躬,吓得大夫一时不知如何还礼,紧接着男子从内侧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指着一篇文章用生硬的汉语问:“先生,文章中所写的尹大夫是不是您?”尹大夫接过报纸看了看,正是那位老曾写的关于自己义务咨询的事,就颌首表示确认,摇手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来者却说:“不不,我今天来贵地不是为了养生的事,是为我祖上还愿来的。我的曾祖父是当年关东军一名军医,临终时交代我的祖父说他亏欠过一个中国优秀的郎中,一定要找机会见到那位尹姓的后人,将这本书归还人家。”
说着从提包里取出一个包得严实的小文件袋双手托着呈给尹大夫,说道:“这算是了了祖上的一个心愿,请收下吧!”
接过文件袋,尹大夫轻轻地鞠了躬,那人旋即转身离去,随着众人走进城门。
尹大夫先是一愣,随即细心地打开文件袋,只见里面是塑料纸包着的一本手抄书,早已发黄的封面用工整的楷书写着“舌苔察论”四个大字,落款是尹一凡,那正是自己曾祖父的名字。附书还有一个信封,信囊泛着黄,也是工整的汉字楷书写成的。
尹氏后人,你们好!
首先,请允许我对你们祖上所犯的不敬和伤害表示深深的悔意!作为一名军医,首先应是一名医者,我却做了与医者相悖的事。我胁迫你的祖辈传授我中国医术,因他不愿意,我就将他关起来断他的粮,我还用不正当的手段抢走他的医学专著。我为这些行为深感愧疚,希望得到你们的原谅!
当年,在关外是我暗中放走老人家的,我知道那场灾难中你们的亲人只有极少数的人生存下来,我也曾因得到《舌苔察论》一书而欢欣,但,当我揭开书读到序言中“心术正则舌苔红润,无须丹药自康健。心术不正则舌苔晦涩,无药可治。帝王庶民,强将弱夫皆同此理。”时,我再也没有勇气继续读下去了。我掩卷,并立正下誓言,务必将此书归还给尹家后人,因为那是你们祖上的智慧结晶,只有这样我的灵魂方得安宁。今天我本人看来是无望亲力为之,就让我的后人去实现完璧归赵的夙愿了。再次恳请你们原谅我的过失!
谨颂尹家安康繁盛!
木村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于爱知县
夕阳将人和树的影子拉得格外修长,手捧着这封信,尹大夫伫立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