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坝漆(传统·散文)
坝漆是湖北利川和咸丰交界的毛坝一带所出产的生漆的简称,是中国三大名漆之一,利咸古盐道使其远销海内外。一九五二年因周恩来总理亲笔题词“坝漆名冠全球”而名声大噪,成为了一块金字招牌。“坝漆清如油,照见美人头,摇动琥珀色,提起钓鱼钩”是其真实的写照,然而坝漆的收割和使用都极为艰辛复杂。
漆树喜阳,往往栽在山坡上的庄稼地里,基本不用管理,但树苗长得慢,至少要长五六年才能开始收割生漆。漆树长大后枝叶茂盛,树下阳光照射有限,再种其它庄稼难有好的收成。而且漆树越大收割越困难艰险,需要层层搭建木梯,又容易遭受虫灾,所以收割年限并不是特别长。
割漆很辛苦,而且不是人人都能碰,有人一碰到漆,甚至闻到漆味就皮肤起泡瘙痒过敏。生漆一旦沾到皮肤上就洗不掉了,甚至用刀刮石头磨都没用,只有等到皮肤新陈代谢自然消失,常常可见割漆者布满黑色生漆的手,生漆沾到衣服上也没法洗净。割漆时间对生漆产量有重大影响,天还没亮,割漆者就会穿上浑身因沾满漆而结壳的漆衣,东一块细一块的黑漆斑,就像叫花衣。背上扁平椭圆的漆篓,漆篓里装上圆月形弯刀和蚌壳,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就出发了。
沿原有的眉眼形的刀口割下两毫米厚的漆树皮,白色的漆就会沿刀口流下,流进下面插入的蚌壳中。每棵漆树割几个口子、在哪儿下刀都有讲究,太多太密后面几年产量会很低,甚至漆树会死亡,太少太稀则收获少效率不高。生漆在太阳下极易变色起皮,白色很快就会变成棕色,一旦起皮就再无漆能流出,所以割漆者越早出发越好,日出后基本就很难收到生漆。割漆后每棵漆树上就会有几个黑色的弯月样的刀口,每个刀口中流着生漆,仿如默默流泪的眼睛。
天气对割漆也有很大影响,雨天不能割,雨水渗入生漆中质量会大为下降,阴天产量则很小。最好的天气是早晨有浓雾的大晴天,雾越大漆量越多。天还没亮的白茫茫的大雾里基本是什么也看不清,割漆者在一棵棵漆树上爬上爬下,不小心就会摔跤。漆树一般稀疏地分布在各处,割漆者往往要翻山越岭,走很长的艰险的山路。天有不测风云,有时看着没雨下,可一割完就大雨倾盆,要得到高质量的生漆实在不容易。每年过年,人们会将三十晚上煮的米饭带到漆树边,用刀在每棵漆树上割一小口,虔诚地塞几粒饭进去,叫喂年饭,以祈求一年生漆的丰收。
太阳出来后就可以收漆了,将蚌壳取下,把里面的漆刮入漆桶中,收回蚌壳。一天下来,运气好时能收获二三两生漆。生漆最怕和空气长时间接触,收回的漆要密封在漆桶里,积攒多了再拿到毛坝街上去卖。街上有专门的生漆收购门市,收购员摇动漆桶先看后闻,再用一根竹条插入漆桶中,提出竹条观察漆的色泽和浓度,划分出不同等级,给出相应的收购价格。生漆价格较贵,八十年代一斤米只有两毛八分钱时,它每斤的收购价就达到了十几元。但是一斤生漆要几天才能收割到,从栽树到收割所付出的土地、时间和劳力而言,其实并不贵。所以后来人们渐渐的不愿栽树也不愿割漆了,产量越来越低,漆树越来越少,现在年青人已基本没人再去割漆。
因为坝漆的来之不易,所以割漆者自己往往舍不得用,都拿去换钱,除非是嫁女打嫁妆或者是给老人准备棺材。使用坝漆要经过七八道工序,历时一天,非常的讲究。先要用砂纸将器具表面打磨平整,清除杂质灰尘,然后将生漆和桐油一起熬制。在院子里支一口大锅,生火熬制时要不断翻动,冒着一个个粘粘的汽泡的充满生漆和桐油味的锅很少有人敢靠近,热漆使人更容易过敏。熬制好的漆要层层过滤掉沉渣,然后被均匀地刷到器具表面,冷却凝结后再刷,一般要刷五六遍。完工的器具表面像镀了一层透明的薄膜,平滑如镜,温润如玉,能清晰地照见人影。神奇的自然确实考虑得极为周全,我们所需要的一切它都早已准备妥当,并且百无一害,静等着我们去获取。
在利川老人们不忌讳死忘,一般过六十岁后就会自己给自己准备好棺材,用条凳支着显眼地放在堂屋中。不仅不忌讳,反而是爱惜有加,有的老人每年都会割些生漆将自己的棺材亲自漆上几遍。最后棺材漆黑锃亮,主要在于坝漆能防虫防潮,刷了多层漆的棺材多年不会腐烂变质。常常看到白发苍苍的老人,泰然自若地站在为自己准备的棺材前向别人炫耀,且边摩挲着边心满意得地欣赏,像在和老朋友打招呼交流。
化工漆成本低,工序少,耗时短,它的出现给坝漆以致命的打击。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传统靠天收的“慢工出细活”的坝漆工艺成本高、耗时长,在市场竞争中难以生存。反而是在日本,坝漆得到了高度的认可和宠爱,极受欢迎,多次派专家前来考查学习。政府虽然加大力度大力支持和保护坝漆的生产和工艺,但仍面临着巨大的生存压力,举步维艰。现在仅有少数老人还坚持在割漆,苍苍白发下,如褴褛的衣杉里,佝偻的身子在丛林间蹒跚而行,缓慢地爬上漆树,战战巍巍地走下木梯,似乎预示着坝漆迟暮飘摇的前景。
面对大山无私康慨的馈赠,我们都懒得有耐心去获取,更不用说培育和回报。漆树上那一只只黑色的眼睛望着我们,满含着无奈和惋惜。当它们都慢慢闭上时,仿佛关上了我们与大山交流的那扇门。我们自以为是地坚信我们能够创造出快捷高效的一切,懒得去理会大自然,那么大自然也将不再理会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