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上午，我从荣城登上了去湘南东安的431次列车。形单影只走上了列车，便有一种离群索居的感觉。列车上尽是人，各种小贩在车厢走廊上穿梭吆喝，我在这种环境下仍然感到孤独，上车不久，便晃悠悠地进入了梦乡。
　　 汨江车站到了，上上下下骚动的人们又使我睁开了眼睛。忽然，一个大个子站在我的面前，只见他左手提一个大哥大，右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叫我老伙计。我一抬头，便惊叫起来，怎么是你，文殊？
　　 文殊是一副老顽皮相，他调侃我说，怎么不能是我，你是希望跳出一个女郎来伴你度过这漫长的旅途吧。我苦笑了一下，挪一下屁股，让他坐了下来。我说，怎么就有这种奢望呢，出门在外十几年了，坐长途车的次数不计其数，与上档次的姑娘聊聊天，真还没遇上几个呢。
　　 文殊问，你去哪里？
　　 我说，去东安。
　　 文殊说，还是去做鸽子生意吧，好赚吗，听说你狠赚了一笔，发了个小小的财是这样吗？
　　 我说，我哪能跟你比呢，跑边贸，别大哥大，赚越南佬。
　　 说到他跑边贸与越南人做生意，只见他满脸都写着一个“笑”字。
　　 文殊说，中国人过去就怎么这么傻，真真的傻大冒，一老地送枪送炮送粮送布给越南佬，还夸说什么国际主义。人家美国佬一滚蛋，可好了，越南佬就拿着你中国人送的枪炮子弹去打你中国人屁股，越南佬贼精，见拼光了血本就讲和。这不，边界的地雷一扫请，边贸就红火起来。现在他们穷，我们好去捞他们的，掏空他们的腰包，替我们的老一辈中国人出出气。
　　 其实，掏越南人的腰包也不是白掏，何况，这绝不是给上辈人长脸，他要是自己不赚钱，还能把报国仇家恨放到第一位么，好一个贫嘴的文殊。
　　 我忽然想起来，文殊以前是教书的，我们是老同学，还在做学生的时候，就发誓过要做一辈子老师的，说做老师是高尚的职业，伟大的事业，是无私的奉献等等。后来，他的教师梦是实现了，也教了好一阵子书，再后来就撒手不干了，办起了什么都不像的皮包公司，钱没捞几个，名声倒是不小。文殊真正的发迹，是从跑边贸开始的。关于他的弃教从商，在我一直是一个谜，今天，我便问起此事。
　　 文殊回答我说，最无用的人才去当教师，当教师的人又是最有用的人。可我什么都不是，就不当教师了，对人说下海了。
　　 我说，你别卖什么关子，又是最无用的，又是最有用的，云里雾里的，谁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问我读过《围城》没有，他说，你记得么，钱老先生用书中一个人物的口吻调侃过那时的教书匠，大意是，你要问一个人干什么去了，另一个人就回答，他不是死了就是教书去了。死是人生最悲痛的事情，次之是教书，所谓无用的人才去教书就是这个意思，可是，没有教师这个职业行么？
　　 文殊继续说，我当老师其实是不够格的，上面的话算是俏皮话，下面这个小故事倒是真的。反正我们今天同路，我就慢慢地讲给你听吧。
　　 下面就是文殊讲给我听的故事。
　　
　　 那是一件小事。
　　 那天，我夹着备课本走进教室，先扫视一眼，见没有人缺席，便开始讲课。
　　 那天是讲新课，是教韩非子的寓言故事《郑人买履》。
　　 和往常讲课一样，我先是释题，接着介绍作者，然后是范读课文，领读课文，最后教了一遍生字，自己都觉得这个过程是干巴巴的，一节课就这样完了。
　　 第二天，我继续教《郑人买履》。我想，按照一般的教法，今天应该是串讲，像老先生一样，教一句解释一句。
　　 我就这样讲开了：郑人有且置履者……
　　 课堂上有人笑了起来，接着就是满堂的咕咕唧唧说话声，我故意咳嗽了几声，见没有声音了，便解释那一句，还没解释完，教室里又是哄堂大笑，我茫然起来，挺纳闷的，今天是怎么啦？
　　 我又咳嗽了几声，这次咳嗽却不灵，孩子们还在大笑，三五成群地咬着耳朵。
　　 我心里直冒火，在桌子上“啪”的一声，大声喝道，谁在捣鬼？
　　 报告老师，是您读错了一个字。
　　 你说什么？我惊愕地问。
　　 是您读错了一个字，那个叫小军的同学再没有丝毫的犹豫。这时，教室里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望着我们俩，我窘得手足无措，小军的小胸脯一起一伏的，小小的圆脸涨得通红。
　　 没有这回事吧！我很自信，一口气就否认了。
　　 是您读错了。小军很犟，他的小手指着书说，这个“履”字应该读lv,您却是读的fu。您叫我们不说假话，昨天布置的作业是查字典，给生字注音，我们查的都是这个音。
　　 说到这里，小军的手指着书上的字，用一双大眼睛直望着我。
　　 在事实面前我还说什么呢，何况我在小时候读书就没有学过拼音。我却拉不下脸，觉得自己的尊严没有保住，威信扫地，便指着小军的鼻子叫了起来，小军，你别捣乱，你是学生，我是先生，难道有先生教错的道理吗？
　　 教室里又笑了起来，似乎在看耍猴似的，我一睹气，就夹着备课本走出教室。
　　 晚上，我心平气和了，在床上总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白天的情景一幕幕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引起了我的深深的忧虑，当老师多难啊，知识少了，底子薄了，要闹出许多笑话，我们这一代人就是这个底子，没办法啊！闹出了笑话是多么的不好收场，默认等于认输，公开认错虽然是正当的，我又实在是感到难堪，看来，硬是要多读一些书啊。
　　 提起小军，我总是觉得对他无可奈何。他今年才十一岁，读初中一年级，在我的班上是一个顶呱呱的尖子生，聪明而好学的孩子总是要比一般的孩子惹人喜爱一些的，今年暑假，他还救过一名溺水儿童呢。
　　 我决定明天找小军谈一谈，我觉得这样好的孩子不应该让他滋长自满的情绪，不应该傲慢和犯上。
　　 第二天中午，小军毕恭毕敬地站在我的面前，我窃喜，便问道，小军，你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吗，认识了就好，以后慢慢改吧！
　　 ……
　　 我们应该尊敬老师和老师的劳动，这样，才有利于自己的成长。我见他不说话，便委婉地启发他认错。
　　 我没有不尊敬老师的地方呀！小军委屈地叫了起来。
　　 我难过极了，他不给我面子让我下台阶。我离开座位，在屋里徘徊，一口一口地直喘粗气，手无所措，口不能言。不知过了多久，竟然冒出了这样一句话，你……你那天……
　　 那天，那天是您读错了一个字呀！小军比刚才更倔，眼睛里还闪着难过的泪花，晶莹晶莹的。
　　 就这样，我们的谈话毫无结果，以后又谈了几次，效果还是一样的。
　　 我仍然上我的课，被我读错的那个字还是没有得到纠正，这样一来，学生便对我明显地不满起来，男生见了我就翘起了嘴巴，女生见了我直把辫子甩得刷刷作响，当我是一个仇人。
　　 我孤独极了，觉得生活索然无味，刚一教书怎么就碰了这样一个钉子，真没劲。我开始淡意了，课也马马虎虎地上，班主任也马马虎虎地当，说来惭愧，学生像是跟我较劲似的，反倒比以前更听话了。
　　 我心里真不是一个滋味，觉得这股气一定得找个地方出一出。
　　 不久，小军连续五天迟到，而且都是每天的第一节课。我似乎找到了惩罚他的理由，就罚他站着听了五节课。上课提问，我总要小军回答，说来奇怪，小军不在意我如何做，他对我的提问也是答得很好。
　　 我实在是做得过分了，心里隐约有点愧疚。特别是当我听到小军迟到的原因是因为他妈妈病了拖累了他的缘故，心里更是内疚。
　　 我心里过意不去，明明是自己错了，为什么要责怪自己的学生呢，为什么就那么自负呢？我太自私了，可要改变对小军的态度，我是多么难跨出这第一步啊！
　　 不幸得很，小军的妈妈病故了，小军只得辍学在家做家务，他从此就失去了读书的机会。
　　 冬去春来，新学期又开始了，我向校长辞职了，反正是一个民办教师。我辞职不单纯是小军的缘故，一个堂堂的男子汉当什么老师呢，何况我只有半罐子水。我开始走南闯北，办起来如同你说的皮包公司。
　　 ……
　　 列车在向南行进，长株潭三大站都过去了，东安渐近，我的目的地也快要到了。文殊的这个故事实在是平凡，却又很有些意思，我是一直在认真地听着。
　　 后来呢，小军再也没有读过书了吗？我急于想知道小军的今天。
　　 文殊说，他再也没有进过学校了，他倒还是挺勤奋的，喜欢看书，早已经变成了一个小伙子，依然是那么聪明、诚实，我倒是挺爱他的，现在他跟我跑边贸，那些越南姑娘也挺喜欢他。我们的分工是他做生意，我跑运输。
　　 我“啊”了一声，两人都沉默起来，文殊还有很长的旅程，他已经沉沉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