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完事了？”太太有些惊讶地对大力说，“从前你可不是这样……”
　　 “从前是咋样？”大力有些慵懒地问太太。
　　 太太转侧过身子去，嘟嘟哝哝地说：“咋样？从前你像小伙子一样急不可耐火急火燎，三下五除二就解决问题了。可今天，先是死皮赖脸地要复习功课，可真的上课了，面对老师的提问，又吞吞吐吐这么长的时间出不来货。你这到底为什么？不是跟宏珍有一腿吧？”
　　 屈指算来，从上次跟太太亲热到今天，至少也该20来天了吧？都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过了五十就走下坡路”，可说实在的，在这个月轮到大力照应父母亲之前，五十开外的他依旧雄心勃勃；如果拿他的话来说就是，“感觉还像二三十岁”、“我每天都要”。然而，也不过就二十来天的功夫，大力就深刻地感受到了“力不从心”的真正含义。也还好，这一阵太太突然对“掼蛋”产生了强烈的兴趣，跟附近几个中年妇女没日没夜地玩牌，打牌打到半夜三更是常事，有两次竟然玩了通宵。当她把精力和时间都投入到那上边的时候，自然对夫妻之事就更加敷衍了。更加敷衍在平时，当然是大力强烈谴责难以接受的，可这特殊时期，他心力俱疲，这不啻对他来说是解放、是福音。当然，完全没有此类活动也是不行的，否则，那还叫夫妻吗？或者说，如果不是有这档子事，不是这档子事有趣也快乐，他才不需要什么婚姻呢！——要说玩，或者说找一般意义上的玩伴，毫无疑问的是，找男人更好。为什么？男人比女人要大度，不容易起是非；还因为男人与男人可以一起做的一些事，是女人绝对不感兴趣的，比如说看足球篮球比赛喝酒吹牛钓鱼之类。所以，既然婚姻了，那么就该苦中作乐，与她们做些与男人在一起不同的事儿，比如说做爱。做爱，作为夫妻又该保持怎样的频度最为合适呢？大力看过一本关于房中养生的古籍，他记得那上面似乎有这样一个说法：人到五十，应该“一月三”；人到六十，应该“三月一”。所以，也不说这比较特殊的一个月能不能达到“三”，至少也该“坐一望二”吧？为此，他在昨天白天就提前向太太释放了晚上要上一堂活动课的信号。而他太太虽然不是十分乐意，可最终还是配合了一把——她也还是知道怎么拴住男人的。所以，与女友们掼蛋就到晚上10点准时结束了。
　　 太太说的宏珍，那是大力姊妹几个为照应他们的父母前些日子才请的保姆。
　　 大力父母原本是很要强也很有些舍不得花钱的人——这一点跟他们那一辈人很像，直到今年二月母亲再次中风住进医院，并且后期恢复欠佳的情况下，抵不过一众子女劝说才请来了宏珍。宏珍迷人不？根本说不上。她小小的个子、圆圆的脸，也已经是50出头的人了。说大力与她有一腿，自然是太太的胡言乱语。不过，要论大力心里到底是不是也曾经有过这样的念头，那就不好说了。为什么？因为自称身体尚可还能算是个男人的他，依然有这方面的要求，但另一方面太太却经常是以各种借口拒绝配合——女人到了这年龄，生理上固然可能有不适感，而心理上的反应无疑才是最主要的原因——她总有有些怕惧，怕疼痛，怕带来某些疾病；所以，只要有可能她总是竭力推托。而长此以往，让人产生另寻出路的想法不能说奇怪吧？最为夸张的自然也是大力十分反感的或许是，前一阵，她甚至睡到儿子的卧室去了——他们的儿子婚后搬出去住了！儿子的卧室过去两年一直空着，保持着他没结婚搬出去住的时候的模样。所以，大力知道，不愿跟他过夫妻生活，刻意回避是一个方面，一直惦着儿子并以这样的方式寻找儿子的存在与自我安慰则是更重要的一个方面。
　　 “宏珍？乱说……”大力心先是一惊，随后斩钉截铁地说道。
　　 女人总是喜欢乱猜疑无事生非，他太太在这个问题上要加一个“更”字。当然，她也有充分的理由这样做：他跟她结婚前曾经有过女友，并且关系非同寻常。所以，在婚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没少跟他纠缠，动手的事都发生过。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淡薄了些——婚前与婚后毕竟有所不同。可最近这几年又不行了。什么原因？跟上了一定年龄，她生理上急剧发生了变化，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有关——作为女人一旦过了50岁，那么，生理上的衰老会呈加速度推进。渐渐失去血色的面孔，越来越松垮的皮肤，乃至身体关键部位弹性不再等，都会让她们异常紧张和绝望。与之相反，因为男人生理上的衰老在这一阶段相对于女人要缓慢、平和一些，因此，她们的疑心病有可能很重很重。
　　 老实说，这样的无中生有，要依大力年轻时的性子，真的很想冲太太吼几句：既然你不让我碰，那么，这些破事儿你就管不着——山上的洪水急吼吼地下来了，下面假如没个去处，自然就会四淌八流，自个儿寻找出路。这些天的电视新闻看过没有？长江湖北段不少地方水漫金山，村庄被淹，城市看海，这样的情况固然有当地短时间里降雨量特大，雨水特陡的因素，可是不是也有城市排水系统出了问题的原因呢？但话又说回来，今天已经是做爷爷了的大力，不再是三四十年前的小年轻了，年龄大了，容量也大了，脾气则小了——或者说要比过去能忍了。所以，他只是白了她一眼。
　　 “随你的便……可你要是碰了别的女人了，就再也不要碰我——谁知道你会不会把艾滋病什么的传染给我……”太太闭上了眼睛，懒懒地扭了扭身子，继续睡她的觉了。在大力的记忆里年轻时她最大的爱好就是睡觉。眼下的她于两个月前正式办理了退休手续，所以，她现在真的是有条件、有可能可以随心所欲，想睡就睡了。
　　 “不跟你说，你说的都是胡话、昏话。我是这样的人吗？”大力一边说着一边起身了。他很想但绝对不能跟她说的是，要说出轨，机会多的是——他一个人在外旅游，宾馆里不乏美女提供特殊服务的名片；去年在苏北某个地方的长途车站甫一出站，就有将整个面孔拿大口罩遮住，几乎只剩下一双眼睛的女人上前来，直截了当地问是不是需要“玩一下”。就是呆在他们这座小城，在人行道上走着走着，于不经意间你也可能看到地面上“包小姐”一类的电话号码。当然，大力心里明白，碰这样的女人可能让你快乐一时、后悔一世。而想想“快乐是短暂的，姿势是难看的，动作是野蛮的”，想想染上各种脏病的可能性，想象自己还是做的教书育人的工作，头上顶着“人类灵魂的工程师”的光环，他能这样做吗？
　　 “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呢？……还早着呢，你不再躺一会儿？”太太说
　　 “你睡吧，我还有事呢。”大力看看电视机前的电子钟，现在是4点零20分。他要去市场买菜送父母那里去。
　　 二
　　 大力住在贫民区中的富人区里，距离这个小城北门的菜市场很近，步行5分钟就到，骑电动车只需要两分钟。
　　 他们这个小城，解放前就有西城多铺、北城多丐的说法。大意是说，小城的西边商家高度集中，自然更多富贵人家；而北城则是讨饭的多，集中居住的自然是穷人家。这样的城市格局解放后改变了没有？没有，直到现在也没有。记得10多年前小城第一波“旧城改造”进行大规模拆迁的时候，很多有钱人选择在原地安置，或者把房买到了南门、西门，而那些没钱的人家只能选择基础设施和人文环境要差很多，但房价也要便宜很多的北门。大力家住的什么房？拿他的话说是“联排房”，拿一般老百姓的话来说则是“别墅房”。为什么？因为这房为二层半的建筑，一排数家连在一起。按照建筑方面的有关规定，这种房就叫“联排房”。但是，那些开发商为了抬高房价，硬是把这“联排房”说成了“别墅房”进行炒作。不管是叫“联排房”也好，叫“别墅房”也罢，这个小区的位置确实不错，南边紧挨着外城河，最前面的一排甚至可以称水景房。另一方面，这个小区的住户相对有钱也是事实。这里的住户多是什么人？是供电公司或者是银行、税务系统的职工，也有一些做生意的老板，还有一两个当官的。大力家前一排，后门对着他们家的大门的那户人家，男主人就是开服装店的老板。这老板，原先在小城最繁华的地段开了一家名为“小上海”的服装店——如今他把生意真做到上海去了，夫妻俩常年在外，家中只有丈母娘和他们的儿子。他们家到底有多少钱，别人不知道，左邻右舍知道的是，“小上海”的岳母不只向一个邻居炫富，说是她女婿在上海买的一套房花了几千万；大家还知道的是，已经四十开外的他们夫妻，去年生了二胎——那可是在计划生育政策松动之前哟。最后罚没罚款大家同样不知道，但大家相信，他之所以敢生二胎，一定与底气十足不怕罚有关，与他养得起有关。但有一样事又让大家十分叹息：他们生的这二子是个女孩也罢，可看人一副傻傻的模样，其智力是否正常让人十分怀疑。大力私下里跟太太说，这或许是高龄生育所致，将来靠不到也罢，最重要的是可能害了孩子——这样的孩子在生存竞争中胜出的几率有多大？就是智力正常，兄妹两个彼此间是不是也有可能存在着矛盾与冲突，让做父母的不得安生呢？值得一说的另一点是，这“小上海”的岳母七十开外了，从前也是做教师的，很早就离异了，也没有再婚。如今她最感兴趣的事是周围邻居夫妻吵架，一旦发现动静，她会探头探脑地偷窥与打听——大力的评价是：因为生理不正常，所以导致了心理不正常。他并以此为鉴跟太太说：没有男人的日子你看到了吧？而她最伤心的则是把女儿的大孩子带大了，如今又要“吃二遍苦受二茬茬罪”——帮助女儿女婿带这新降生的二子。“年龄不同了，体力也不同了……”在跟左右邻居诉苦的时候，她常说这句话。
　　 大力将电动车充电器插头拔掉，关了廊灯，蹬开撑脚，打算出门的时候，习惯性地往对面“小上海”的厨房后窗看了一眼。一般这个时间，他们家厨房里的灯应该亮了，老太太已经在窗前忙碌了，那是她在为读高中的孙子做早饭。但是今天老太太的身影没有出现在窗前。也有可能是今天太早了，大力想。
　　 外面天上还挂着星星，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静悄悄的。大力出得门去，返身锁好大门，骑上电动车。因为出门的时候有些急，急还又没有能够反应得过来及时松开电源开关、捏紧刹车，所以，大力居然连人带车一下冲出去，撞在前排“小上海”的墙上了。“小上海”墙上沿墙根有根金属煤气管凸在外面，他的肩头一下就撞上去了。幸好电动车是刚刚启动，惯性有限，所以，他人还留在电动车上，半摔倒在地。从地上站起，扶正电动车，大力感到肩头有些痛，不自觉地去揉了揉。还好，应该没伤着骨头。再卷起T恤的袖子一看，肩头上擦去了一块油皮，袖子上则沾了一点煤气管上的黄油漆。这让大力在虚惊一场之后，有些后怕。他怕什么？倒未必是一命呜呼之类，因为到了他这年岁，看到自己身边到阎王爷那里报道去的人很不少了，同时也看到不少上了年岁的人活得很辛苦。比如说他父母亲的邻居、锉钩针的马同根，因为直肠癌一年前做了直肠切除手术，如今粪袋挂在腰间形影不离，一旦疼起来哇哇直叫，总是跟人叹息自己“生不如死”。一旦想到这些，他就会闭上眼睛，立马感到后背有股子凉风在往上窜，根本不敢想象10年或者20年后自己可能的模样。至于30或者40年后，也就是如他父母或者他已经过世的岳母岳父那样的年龄可能发生的事，他更是绝对不敢去想，因为他从不认为自己可以活到那么老，并且他也不愿活到那么老。为什么？因为他父母、他岳父岳母都有好些子女，晚年生活况且如此，像他这辈人，大家都只有一个孩子，年轻人工作的压力还又相当大，到时候怎么可能有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照应两头的老人呢？适时离开，可以减轻他们的负担，也是对他们最大的爱，这就是大力的认识。所以，有时他头脑里竟然会蹦出这样奇怪的念头来：最好哪一天一场交通事故把我带走就好了，这世界上乱七八糟的烦心事就再也不会找我了；同时，对儿子孙女或许还会有所贡献——一笔赔偿是少不了的吧？我这条命至少也该值十万二十万吧？但他对车祸而亡也有些不安：这对“肇事车主”来说，肯定是场灾难，其生活轨迹可能因此发生改变。所以，或许主动遁入空门，成为出家之人是更好的选择？他不怕死，他最怕的是不死不活，给儿子增加负担。眼下就有一个非常鲜活的例子：大力的亲家母前些时在路上骑行，一个粗心大意的私家车主突然打开车门将她撞倒在地。祸从天降，摔断了股骨头的她，如今躺在医院里，什么事都做不了不算，还得人伺候着。
　　 想到这些，大力不觉得肩头有多疼了。
　　 “我操！”
　　 一边低低地骂着，大力爬起身来了。他扭头看看前后，又抬头看看两头人家的楼上，还好没人，这让他十分庆幸——刚才非常狼狈的那一刻总算没人看见。
　　 大力骑车算是很谨慎的了。他这辈子从车上摔下的次数屈指可数。在他的记忆中，上一次骑车跌倒应该是40多年前的事了。他记得那一年父亲带他到公共体育场教他学骑自行车，父亲在扶着行李架保护他骑行了一段距离后，悄悄松开了手。虽然是悄悄，但大力还是感觉到了，结果心里一慌，重重摔倒了。他龇牙咧嘴直抽冷气从地上爬起来后的第一时间，看到了父亲十分难看的脸：“两个跟头一摔，这辆自行车恐怕没命了！”——父亲的爱物惜物他是知道的，可在他摔倒之后，还没有查看他受伤与否就说出这话来，让他很不好受。而类似之事也是他多少年来与父亲感情不睦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