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我要去苏州，朋友亚波大清早便从昆山赶回。
　　 他说好几年没有见到我，这一次说怎么都得见。因为要见，他特意请了三天假。他说他是半个苏州人，也是山塘七里人，可以做我们的向导的。他的话温暖着我，除了感动还是感动。我一直不信，他会移居苏州。知道当年他是最喜欢美术和书法的人，没想到他会因为喜欢，竟携妻挈子一路追赶着来到江南。在虎丘山下，在山塘河边的一条深巷里，停下了自己急匆匆的脚步。
　　 他租了一间民房，一间不太大的民房，足够盛下自己的一片山水。他说，我要得不多，只要一份安静和惬意。那间小房子，傍着山又依着水，停在一条有青石板脆脆声响的巷子里。我知道这是他想要的，那样一份浪漫着艺术气息的安静。原本也有他这样一份不安定的念想，我却没有狠下心来要做到。他说做就做了，而且做得那样彻底。
　　 我问他为什么要在这山塘七里留下来？他只是憨憨地笑几声不说话，然后激动得一个劲要带我们去划船。
　　 二十年前我来过苏州，印象里没有山塘七里。记得，当年只曾看过几个园子，印象里模样儿似乎都大同小异。树和草，廊和亭，假山和池沼。说美也美，看完后，偏把那些园子都弄混在一处。二十多年过去了，太多的所见似乎再也想不起来。唯一能记得起的，便是张继的枫桥。后来，在诸多的回忆里，写过好多篇关于枫桥的文章，算是对二十年前的那一次，有个交代。记得住那个地方，也许是因为张继，也许是因为他的《枫桥夜泊》。那年，我二十岁。二十岁，一个美好的年龄。那时，看每一处风景都觉新鲜，都觉是人生里的一次次最初。去来匆忙，大多敷衍，眼睛只是随着游人去。那时总感觉，岁月面前还有大把大把的光阴可以走，还有太多太多美好的风景可以看，所以不便慌张。走过即走过，没想留下太多印象。若不是初中时，读了叶圣陶先生的一篇《苏州园林》，怕是苏州那一片山水早已相忘于江湖？
　　 然而梦里，总有一座江南珍藏于心。
　　 很多年就以为，心坎里的江南是一位水灵灵的娇俏女子。打着一把油纸花伞，穿着一件青花样的碎花旗袍，踏着能叩出当当当响声的石板路，回眸里有一份安静的浅笑与轻柔。那样小心的妩媚着、婉转着，时而惑着人的眼。更多的时候，是要惑着人的心。向往里的江南，仿佛心壁上全是水墨泼满了的一幅幅小桥流水人家。简静着，飘逸着，流淌着……小河、小桥、小巷子，石板路、油纸伞、青瓦白墙，一蓑烟雨、一叶画舫、一位丝竹样的江南女子……乘一叶画舫，听一曲丝竹与箫声，看着枕河人家的女子踩着石碣浣她的秀发和袂。好多年，心尖里的江南一直都是这个美丽的样子。我认为，只有这样才足以叫江南。二十年前，仿佛看过一眼，但不觉是想象中一份美好。所以，好多次从她身边过，只是把头伸出车窗外不舍的遥望，没敢惊扰。怕不小心，那份梦一样的向往会碎了一地。
　　 后来，不知从哪年开始，心里便越发地惦记着江南了。有朋友辗转于江南，心早早晚晚都要生出诸多羡慕来。私下里曾多次要求自己：余生，只要还能走得动，定将那片最爱的山水流浪个够。
　　 近几年，有朋友陆续搬迁到江南去，也曾一度有朋友撺掇我一同去。我是一个恋家的人，骨子里流淌着北中国故乡的山水。好多次只是心动，却从来都没有行动。不像亚波君，一甩手就能走得干净。
　　 好端端的，怎么又去了昆山？我问亚波。你也知道，我一直是个停不下来的人。就像这花船，只有在行走间才能看穿沿岸的风光。好多年没有见，你一点都看不出老。我忽然间问了这样一句。他回我一脸菊花样灿烂的笑，你不来我怎敢老去。喜欢山水的人，他不可能会老到哪儿去。说得也是，人老的是心态，而并非是年龄。就像这梦幻里的苏州，太多的刻骨铭心都可能雕刻在过往的繁华里。再等十年不来，怕是要走不动了。何不放下该放下的，出来走走，看看山再看看水。等有一天真的走不动了，就找一篇山水留下来，细细读完最后那几页。亚波的话，有太多的地方值得回味。这么多年未曾见，忽然觉得他早已不在俗尘里了。
　　 山塘怎么样？是不是如你向往里的那位美丽女子？我说山塘很美，只是有些旧，若是早几年来就好了。船娘笑，亚波也笑，而我却没能笑出来。
　　 说话间，我们就来到了半塘。斟酌桥头花草香，画船载酒醉斜阳，桥边水作鹅黄色，也逐笙歌过半塘。不知谁的诗，他却吟得这样深情。一点都没变，他的样子还若当年，依然有一股艺术家的范儿。
　　 直立船头，听着汩汩潮声。夕阳里，我们向一夜山塘去……
　　 上岸，原打算把山塘街看个够，然后找一个酒馆小醉一回。
　　 未曾想，七月的山塘街竟如此的热辣辣撩人。
　　 阳光真是毒，石板路仿佛要起了烟。行人都躲进店里去了，七里山塘留一条宽阔的巷子给我们。走一段路，便要别进街边的铺子里吹一阵冷风。然后再钻出来，大步流星的沿着墙角留下的阴凉走。石板路白而亮，晃着人的眼。仿佛有着千年的疲惫，懒懒的铺在阳光里。不小心，便进入了菜市，瓜果蔬菜鱼肉荤腥一起来。转身，方知这一路，算是走错。千年老街，被我们四个人迷失得热浪翻滚。
　　 不得已，只能折回。折不能白折，每个人都要买一两件东西，也算是不枉来这山塘七里。亚波喜欢古董和艺术品，每一次遇见古玩店都不曾放过。时不时，还要亮亮脖子深处悬挂的玉。他说玉是一个好东西，开始你养他，后来她一样会好好养你，就像女人。我不懂玉，每次看他用心过分去触摸，心也便有一丝儿动。我看他的玉，温润且清透，养在一条红丝线下且贴着心。感觉那玉，好比他的女人，每一次把玩与触摸都让人嫉妒。不只是喜欢玉，他还喜欢碑帖和楹联。每见一处，便要大声吟咏出来，方才过足瘾。赶着他走，有时着实也能学到不少好东西。譬如那些篆得不能再篆的字，他竟能一口读出。
　　 成德是搞建筑的，当然对山塘的古建筑颇为感兴趣。见着古色古香的桥廊殿轩，瓦柱窗格，他都要亲自上前去摸几把，间或也能给你一掌下去砍出个东西南北唐宋明清来。成德说，山塘街构造之美是别处不曾有的。就那过街楼道，沿河踏步，小码头……每一处都有不一样的韵致。有的挑前，有的缩后，有的突兀，有的凹陷。高与低，曲与直，虚与实，藏与露，明与暗，错落参差，玲珑古拙。连“前门是街，后门是河”邻水而筑的破旧小楼，都是典型的“水陆相邻，河街平行”的双棋盘格局……我不解建筑，我倒能看出这街河搭配的和谐一统与相映成趣。
　　 同游的还有一位女子叫梅，长相如同会写诗和做衣的作家吕程，她是极其钟爱棉麻与丝织品的，尤其钟爱旗袍。她觉得所有服饰之中，旗袍才是东方最美的衣。简洁，飘逸，柔美，质感，雍容大度。在山塘街出口处的丝绸店内，她随便挑了两件旗袍样的衫衣，身上一套，走过小街，果真有一番江南女子味。若是再打一把花伞，站在通贵桥或青山绿水间，淋一通酥雨，断不定你一样会把她当作画里走出来的江南清丽女子。
　　 绕过小桥，见一对新人在拍摄婚纱照。哪里是婚纱，明明是改造过的旗袍，大红的旗袍。趁着白墙瓦黛，小桥流水，绿柳垂杨。我们几乎要看傻了眼。想当年自己结婚那阵势，不由得唏嘘连连。一时间，话匣子又被打开。
　　 山塘河上的桥真多，好像没数得过来。每一座似乎都是一位穿古装的女子，回眸间每一处都不敢忘。
　　 左拐，右拐。夕阳便一点点来，灯火也一点点亮，人也一点点多。往前走，仰望是阊门。莫非，这就是《红楼梦》开篇要说的“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凝视片刻，心已不再安宁。眼前，仿佛一片繁华铺天而至。
　　 在乾隆爷御写的山塘寻胜的牌坊下，我们找了一间小酒馆。要了一壶小酒，几碟小菜，在空调房间里独享一份清凉的小醉。酒席间，我们畅想着当年七里山塘该是一番怎样的繁华镜像。弯月，小桥，画舫，古宅，红灯笼，丝竹箫声歌舞，南来北往的文人墨客商贾帝胄……
　　 一个下午，感觉都未曾走出来。这一次是真的迷失了，每一处似乎都藏在一片泛黄的日子里。
　　 繁华已去，留下一片旧。繁华如何才能复制？山塘也许就是因为一个旧字，才让人忽然想起和不忍离去。
　　 饭毕，窗外早已灯火阑珊。微醉处，看七里山塘，那是怎样一片迷人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