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黑暗中的耳语(散文)
黑暗是在人群散去之后,从隐秘的甬道里漫溢出来的。从草坡旁的紫竹丛中,从合欢葳蕤的树冠上,从小山冈的枫树林里,夜色呈黏稠的滴液状,扩散在每一个角落。像一滴墨水,滴落在一杯清水中,氤氲开来。
在学校大门前有池塘,右边是菜地。我从塘坝弯向菜地,穿过一片樟树林,到了山坳的洼地。整个郊区的夜晚已无人声。校园里的灯光悬浮在半空中,像汪洋中星散的灯塔。夜晚是从池塘开始的,天还没暗下来,鱼群在水面上划起啵啵啵的声浪,野鸭从芦苇丛里,呼地低飞,再没入水中。蜻蜓在荷叶上,忽停忽飞,一只鲤鱼跳起来,把蜻蜓吞食。鲤鱼,是一只蜕变的月亮,淡黄色。
这是一个县城的郊区。我的故乡在千里之外。县城犹如一只乌龟,静静在趴在长江的右岸。僻远的近似于乡间的县城,街上早已人迹寥寥。晚饭后,我在校园里走一圈,约半小时,再往池塘漫步。这是闲适时的功课之一。植物的气息遍布全身。四季的时蔬,矮墙上的苦竹,扎成篱笆的狗骨树,和干燥的惺忪的泥土味,在半凹陷的迷蒙的星空下,混合交错,形成郊区静谧的安详。不远处,是一座低矮的山冈,灌木和阔叶乔木错落丛生,小村庄沿山边而建,隐隐约约的灯火在唰——唰——唰——唰的林间私语中,多出一份古朴,生出一份安好。
如果把半径拓展成一条直径,我会从村前的斜坡往废弃的砖瓦厂走。有一条羊肠小道,路边匍匐着杂草,苍耳茂密地扭结,形成窝棚。废弃的取土之处,在小道下面,衍变为鲫鱼跳跃的湖泊。人烟淡去,在树梢上与湖边雾气融为一体,渺渺,稀薄,最后的一笔写意在山梁隐没。我常去走访山边的人家。在月下的院子里,散一圈圈的纸烟,喝清苦的山茶,和邻坊人家像睽违已久的故人一样,说一些芝麻一样的陈年旧事。院子一般种有木槿、枇杷、板栗,或芭蕉、杏树、桂花,屋后是密密的桂竹或柿子树。水井里,有潮湿的意蕴,井边的指甲花幽幽地开。随风涌来的,是长江湿润的青涩味道。
两只麻雀,从窗外飞了进来。叽叽喳喳,一蹦一跳。我的办公室有四扇窗户,窗户上方有一扇小叶窗,麻雀从小叶窗钻了进来,愣头愣脑,扑地在书橱上,在空调柜机上,在花架上,跳来跳去。我的办公室外是一条走廊,走廊墙壁上方的三角形夹角处,有一条管缝,麻雀在管缝两端,各垒了窝,细细的干茅草露出来。每年的四月,几只雏鸟从巢穴口,探出尖尖嫩黄的嘴,唧——唧——。然而麻雀飞进我办公室,却鲜有。前天下午,我去卫生间的间隙,麻雀乘机进来啄食,在地板上,忽而东忽而西,忽而觅食忽而回望,似惊恐似惊喜。我转身进来,把门和小叶窗关上,麻雀在几个窗棂蹦来蹦去,偏歪着脑袋。我要把它们关几天,看看它们怎么办。第二天早上,麻雀不见了,怎么出去的呢,我百思不得其解。今天晚上,又进来两只。夜晚到了,鸟投林归巢,时间相对是准点的,可它们来我办公室干什么呢?是不是昨天那两只呢。
地上并无东西可吃。麻雀站在空调柜机上,啾啾啾。办公室有两钵兰花,是做绿化的朋友送的。我半个月浇一次水,放在走廊晒两天阳光,半年施小半碗油菜枯饼肥,兰花叶阔根粗,很是悦目。一钵放在书架上,一钵放在空调柜机上。麻雀就在花钵上,栖下来。
鸟有一定的趋光性,但晚上了,还来我办公室,是不曾见过的。十点钟,我准备回宿舍休息,站起身,麻雀噗噗噗,飞起来。可无出口可逃。我把灯关了,坐在沙发上,想看看鸟儿如何逃生。漆黑的房间里,我的走动已经使它们不安,朝窗户飞,嘣,撞下来,又飞。四个窗户,成了逃生出口的四个假象。麻雀看不到窗户有玻璃,透明的玻璃实施了障眼法。
校园里,有许多树,香樟、桂花、李子、板栗、梨、枇杷、桃、柳、栾、枫、松、梅、含笑、合欢、忍冬、樱花、紫荆,鸟儿四处可见,尤以鹧鸪、乌春、麻雀、白头翁居多。也有野兔和黄鼬,在竹林里出没。秋冬季节,草结籽树结果,墙头上,树桠上,屋檐上,到处都是鸟儿,扑愣愣地飞来飞去,啄食嬉闹。第二食堂,差不多每天有鹧鸪进来,在地上啄食遗落的饭粒。三只五只,趴在学生的脚底下,吃一下,看一下人,深绿的眼吧嗒吧嗒地翻动眼睑。甚至还站在桌子上,冷不丁地从学生碗里叼食。有几只鸟,常年都在食堂,赶也赶不走,在户外晃悠一会儿,又回来。在食堂边的小山冈上,有好几个鸟巢,建在野柿子树上,或灌木丛里。误入我办公室的麻雀是迷途还是想另行打窝呢?事实上,我这儿除了开水,什么吃的也没有,打窝的洞穴更没有。也或许是窗外气温会低些,我这儿较为温暖。它们不知道,我这儿反倒成了囚室。天空的使者,成了迷途者。我把门打开,它们忽地飞出,啾——啾——啾——。不知它们会在哪儿过夜。我怔怔地看着窗外,学生已经安睡,淡淡的灯光在草地上铺上鹅黄色的光晕,露水悄悄地在草尖上凝结。
四月五月,九月十月,这里的气候是非常宜人的,气温一般在20℃.谷雨过后,围墙下上百株的蔷薇全开花了,大朵大朵的殷红娇艳,小朵小朵的粉白羞涩,一层一层往上举起夏季的凉帽。毗邻的茶花,哇的一声,覆盖了昨夜的小雨声。山冈上,连片的一百株桃树和一百株梨树,成团的香气抱在一起,它们像一群穿花衣的小学生,坐在地头无忧无虑地唱歌。可我还是偏爱深秋多一些,色彩斑驳一些,空气里的青涩不那么黏糊糊。草枯黄,枫叶晚霞一般飘动,落叶的竹子更显遒劲刚硬,看起来有点魏碑体。夜晚也更澄明,月光有些寒凉。
和城里的月光不一样。我会想起长江,在圆月的时候。长江绕城而过,阔大的圆弧像圆月。它的下游是我的故土。长江进入鄱阳湖之际,与我母亲饮水的河流相汇合。有好几个夜晚,大家都安睡了,我披衣下楼,坐在草地上,静静地看头上的月亮。苍穹有淡淡的云翳,絮状,金黄色的月亮在游弋。我沿着校园的小道,在一圈圈地走。冷涩的,清寂的,犹如水底下的幽深之夜,不远处的山峦有稠密的黧黑。我拿起手机,翻看号码,号码有一千多个,但我不知道要把电话打给谁。分享一个夤夜的圆月,除了婆娑的影子,可能很难找出更适合的对象,假如还有的话,那么就是栾树底下的池塘。我在废旧的台阶上,写下《月亮》:
多年,你守身如玉
多年,湖水在疲倦的时间里囤积
你是留给我的。你和我有着相同的皱纹,霜色的旧事
寒凉的露水一遍又一遍说出南方……
噢,你照耀的南方,我所剩的青春屈指可数
在最后的岁月里,你会照耀我辽阔的故园
照耀我小小的心房,痛和温暖在此交织
你是知道的,我日渐枯败,而你圆润如初
苍穹,在这寒凉的深夜里,我无数次地举目凝望,越发深邃无比,星光透明。仿佛是自己无法掌控的内心。在操场上,在山冈上,随便从哪个角度哪个高度去遥望星空,它的高远无法更改。千万亿年前,与我现在看到的星空有区别吗。千万亿年以后,星空又会在哪儿呢?亘古的河流在头顶上静默地流淌,一秒一秒,孱弱得使我们毫无知觉,直至把我们悄悄淹没,把万物销毁,推着四季的车轮碾过,隐没在时间的滑道上。
枯草遮盖的小道,适合一个被月光惊醒的人,轻轻漫步。
在异乡,呼呼呼的狂风会让一个敏感的人彻夜难眠。深冬或早春,雨水不知疲倦地造访。坡地上,操场上,淌细细的水流。学校处于县城的最高处,在两个山冈的夹坳里,风横穿而过,磕碰到树枝,发出惊骇的声音——呜——呜——呜。我坐在办公室,风声尖利地刺进来。高高的合欢树,茂密的香樟树,枝条柔软的枫树,已成了风声的制造机。
在晚上,我的生活是慢节奏的,吃过晚饭,散步半小时,回办公室办公至十点,巡查学生宿舍半小时,回自己蜗居洗刷看电视至十二点睡觉,第二天六点起床,复始一天。而一场大雨把这些秩序打乱。我站在走廊上,雨水噼噼啪啪击打在玻璃上,呜呜呜的风声一阵紧似一阵。风声像是从地下咆哮出来的,开山裂石;也像是洪水浩浩荡荡而过,带来横扫千军如卷席的茫茫气象。听着听着,觉得自己的肺腑已经被淘洗多次,被反复搓揉。而我故土的风声是轻轻慢慢的,送来南方稠密湿润的青草味,雨斜斜飘着,鸟儿匆匆。而这里,天空的阴霾早早地铺满了视野,厚厚的,沉重的,有窒息感——像泥石流。
把办公室的前门关上,后门打开。有人找我,敲敲门,我从后门把人叫进来。来人说,你怎么把办公室换了。我说,没有啊。来人说,怎么看起来不像之前的。我说,开门的位子不一样,给人的空间也不一样,有魔幻主义。其实,我开后门,是便于风声早一秒涌进来。初来这里上班的人,都会惊惧如此悲怆的风声。雨把人赶进了宿舍。我却不知所措。
当然,深冬早春,美妙之夜是曼舞雪天。树梢上,屋顶上,草地上,廊檐上,到处都是慢慢淤积的雪。漆黑的夜里,淡淡的灯光给雪花变幻了色泽,是红白黄糅合的杂色。花圃里的茶梅,今夜又将抽出花朵。天越寒,茶梅花越盛大。
夜的长度和孤独的长度有关。我日渐地陷于失语。在校园里,每一个夜晚,每一条大路小道,我都要踱步一次。我已很少和外界联系,大部分时间处于失听和至盲的状态。而有几个人,我每每至天黑时,我都会默念他们或她们的名字。我举头仰望天空,他们或她们和星星没区别,那么邈远又那么亲切,朗朗地照彻。或许,他们或她们看见南飞的大雁,也会默念我。而我只能把夜晚一分一秒捏成齑粉,沉默无语。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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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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