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面是雷区，是死亡地带，它有个名字叫死谷。
　　 死谷是一个狭长地带，路不算宽，只容得下五六个人并排行走，路的两边是悬崖峭壁，身手再好的人，也难以攀越，战前，这里枝叶茂盛，不时可以听到野狼的嚎叫声，现在，这里的树木、野草已被炮火摧毁了，野狼也没有了踪迹，留下的只有呼啸的山风穿越谷地时尖锐的声响，这声响足以摧毁过往人的神经，不过，这里已经没有了行人，因为，这里布满了数不清的72式反步兵地雷，这里成了名副其实的死谷。
　　 在这个传说中连飞鸟也难以通过的死亡之谷前，张大山一行人停了下来，此刻，太阳的光辉正洒在峡谷里，将峡谷染的金碧辉煌，就连风儿也是暖暖的，如果不是远处传来的炮声，人们根本不会将这里同战争联想起来，但张大山知道这里离前线已经很近了，展现在眼前的只是一个和平的假象，假象背后却隐藏着巨大的危机。张大山思考着是否从这里通过。
　　 这里是通往前线最近的路，这条路看似寻常，但却是条最为艰难的路，越南人决不会让中国军人不付出代价，就轻而易举的通过这段路，可张大山他们没有选择。他知道，如果绕行，至少要多走三天的路，可前线战友的给养只够维持一天了，如果前线急需的给养不能按时送达，那将会给整个战争带来负面影响。
　　 既然不能后退，又不能绕行，那只有前进了，张大山相信，世上的事都是相对的，路在脚下，向前，就会有希望。
　　 张大山决定休息二十分钟，他们累坏了，放下背负的罐头箱，瘫卧在地上，他们这一路走来，由于多是山路，所有的交通工具都无法用上，只能采用最原始的方法，用人将给养送到前线去，这使他们耗费了太多的精力，在通过雷区前他们必须要养精蓄锐。
　　
　　 二
　　
　　 在温暖的阳光下，张大山闭上眼睛假寐。
　　 每当闭上眼，张大山就会想起那个离他已经很久的梦。
　　 那年，张大山刚进入高中，他很珍惜这次学习机会，虽然那时还没有恢复高考，也没有推荐上大学的说法，但人总是对未来抱有希望，总希望有那么一天，国家突然宣布高校招生，对未来的事，有谁能说的清呢？
　　 张大山知道成功总是眷顾那些有准备的人，他将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学习上，他的数理化成绩在飞快的提高，只是英语成绩不怎么样，他不喜欢英语，是因为他认为他今后不可能出国，学习英语用处不大，与其在英语上面花时间，还不如将时间用在数理化上，不是有句话吗，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早自习时，别的同学在高声朗读英语和语文，张大山在演算数学题，昨天晚上下晚自习时，他遇到了一道难题，当时没时间了，他只有停下来，以至于当晚他还梦见了这道题，梦中的思维特活跃，在梦中他试了好几种方法，天亮醒来时，回想梦中的情景，他似乎找到了解题的钥匙，现在一试。果然有些门道。
　　 “在做数学题啊。”教英语的高老师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的旁边，“你为什么不喜欢英语？实际上，你应该在英语上多下点功夫，将英语成绩提上去，对你今后的发展是有好处的。”
　　 高老师是个好老头，五十多岁了，到了快退休的年龄，他原是某高校的教授，是下放到农村锻炼的，当时张大山的学校没有英语老师，便将他借了来，一个大学的英语教授到中学教英语，也只有那个年月才可能出现的事。
　　 张大山不喜欢英语，但他特尊重高老师，他知道一个老人在农村的不易，穿皮鞋走惯了城里柏油路的脚踏在乡间的泥泞路上，时不时总要摔上一跤。高老师住的地方离张大山的教室有一段距离，还要下一个高坡，高坡上没有台阶，像张大山这样在农村长大的孩子走这样的路也难免要摔跟头的，何况，像高老师这样的一个城里人。
　　 张大山要站起来，高老师止住了他，张大山见到高老师的身上沾满了泥巴，他知道高老师又摔跤了，他心里好惭愧，不管学英语对自己有没有好处，就凭高老师不管晴天还是下雨，每天早自习时都到他这儿来，和他说几句暖心的话，如果不好好学英语，真的对不起高老师。
　　 “不知你想过没有，你的数理化都很好，将来如果有机会到大学深造，可能走上更高的台阶，如果你要了解国外的科技动态，先进经验，你就不能等别人将外国的资料翻译好了给你看，要知道这里面还存在着时效性和准确性，所以，你必须自己能看懂原文。”
　　 高老师的话有道理，从那天起，张大山便在英语上下了功夫，随着各科成绩的直线上升，张大山做起了清华、复旦梦，将来，他要当一个科学家，投身到祖国的腾飞中去。
　　 梦毕竟是梦，对张大山来说，那是个永远都难以实现的梦。
　　
　　 三
　　
　　 张大山睁开眼，，望着前面将要通过的死亡地带，那里只是一个寻常的通道，看不出任何异样，道路上布满了碎石，看不出哪些碎石是风雨分化的，哪些碎石是为掩饰真相而人为的，在这片貌不惊人的道路上埋下的雷足可以让人死上一千次，一万次，当然一次就足够了。
　　 这里的危机还不止这些，这里离前线很近了，不时会有冷炮打过来，这些冷炮，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飞过来，飞过来后又会落在什么地方，一切都是随机的，这就更让人防不胜防，增添了危险性。
　　 这里还有可能出现敌人的特工，他们常常隐在暗处，巨石、树木后面，草丛中，所有能够栖身的地方，他们可能远距离的射杀你，也可能敏捷的像只豹子突然扑向你，给你致命的一击。
　　 这里充满了危险，死亡的阴影随时都笼罩在通过哪里的人，尤其是走在最前面的人。
　　 他是班长，他有责任维系一个班战友的安全，将他们安全的带回去，把危险留给自己，他应该走在最前面。
　　 “年轻人，你不要走在前面。”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老人出现在他面前，老人一袭青衣，雪白的胡子，慈眉善目，很慈祥的看着他。张大山很奇怪，老人怎会知道他的想法。
　　 “你是谁？”
　　 “我是死亡之神。”
　　 死亡之神？张大山谔然了，原来人人谈之色变的死亡之神是个慈祥的老人，如此看来，死亡也不可怕。
　　 “死并不可怕。”老人又说出了他心里想的，“可是，死了你就不可能实现你的那个梦。”
　　 啊，梦。张大山的心被猛烈的撞击一下，他怎可能忘记那个梦，为了那个梦，他做了多少努力，付出了多少心血，然而时势的发展却击碎了他的梦，这个梦成了他心中永远的痛。
　　 “年轻人，好好想一想吧。”
　　 老人隐去了。
　　
　　 四
　　
　　 今天，张大山特高兴，英语考了九十八分，要不是粗心，填错一个空，他会是满分。高老师表扬了他，言下之意，清华、复旦的大门正向他敞开，原来，高老师也有梦，他希望他的学生出类拔萃，个个都能成为国家栋梁之材。
　　 张大山到家时，父亲坐在门口，托着烟袋想心事，张大山轻轻的放下书包，他准备在父亲叫他做事前将作业做好。
　　 父亲的忧郁，他是熟悉的，一点也不感到奇怪，这个村子里的人都穷，他们劳作一天，挣不到一角多的一包烟钱，孩子从生下来就学会了叹气，学会了忧愁。
　　 父亲磕磕烟灰，将烟袋放在桌上，喊他，他走了过去，他有些不情愿，作业还没做完，这一放下来，就不知什么时候才有时间，晚上，父亲一般不给点油灯，那点煤油是用鸡蛋换的，金贵着，能不金贵吗，父亲生病都没舍得吃的鸡蛋，换了点煤油是备不时之需的，不是用来供张大山学习用的。
　　 父亲的嘴唇动了动，没说出声，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是什么话这么难以启齿呢？父亲一定是遇到了为难的事。
　　 “爸，有什么事，你就说吗。”
　　 父亲叹了口气，终于还是说了：“大山，你知道的，家里穷，不能供你上学了，留在家里帮我挣工分吧。”
　　 父亲说出了要说的话，如释重负，这话在他心里憋了好几天，每次想说，但看到张大山上学时兴冲冲的样子，话到嘴边怎么也出不了口，他知道对不起孩子，但凡有一点办法，他也不会让孩子休学的。
　　 这对张大山不谛是个晴天霹雳，张大山惊呆了，他有好几个同学都是因为家庭原因休学了，张大山知道自家的情况，一直担心这样的命运会落到自己的头上，但不幸的事还是发生了。
　　 现在的人是不可能理解这样的事，不就是为了一天挣那几分钱，就耽误孩子的学业，影响孩子的前程，是的，张大山还是个孩子，不可能挣满工分，一天只能挣几分钱，可这几分钱是张大山家的度命钱。
　　 “大山，你也不小了，应该能体谅我的难处．．．．．．。”父亲说不下去了，背过脸去。
　　 张大山知道父亲不愿让他看见眼泪，他发现父亲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原谅了父亲。
　　 这天夜里，张大山流了一夜的泪，第二天早上，他将书包收拾好，托同学带了个口信到学校，就跟着父亲出工了。
　　 一年后，村里推行了承包责任制，张大山家分到了属于他家的责任田，生活好转了，可张大山却失去了上学的机会。
　　 啊，梦。
　　
　　 五
　　
　　 欧阳龙很会选地方，他躺在一个向阳的山坡上，身下是柔软的枯草，风温柔地在他身上拂过，他惬意地发出轻微的鼾声，脸上露出的是满足。
　　 张大山很是羡慕欧阳龙的这种随遇而安的精神，就算他再努力也做不到，这不是因为他是班长，肩上有着责任的缘故，更主要的是这是一个人的性格所决定的，欧阳龙是一个拿的起放的下的一个人。
　　 欧阳龙给张大山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战争开始前的那几天，那段日子军营里的气氛不像后来小说或者电视里描写的那些热火朝天，而是一段沉闷的日子，他们的神经都绷的紧紧的，各自占据一个小空间写请战书、遗书，然后就是给家人写信，一个个神情肃穆，看不出他们在想什么。
　　 他们这些人没有经历过战争，对战争的初步认识来自书和电视，他们崇拜英雄，甚至想做英雄，他们认为这一辈子都不会有这样的机会，现在机会突然来了，他们才知道原来的那些想法是那样的可笑，英雄不是那么好做的。
　　 欧阳龙紧张中则有些兴奋，他对张大山说这一天他等了好久了，他这回一定要立功授奖，因为他的未婚妻非常崇拜英雄。
　　 后来，张大山知道了原委，他和未婚妻是中学同学，有一次他们去看电影，走出电影院时，她还沉浸在电影的剧情中，她对欧阳龙说，她今后一定要嫁给一个英雄，从那时起，欧阳龙就下定决心要当个英雄，张大山在羡慕欧阳龙有个好未婚妻的同时也对他表达了真诚的祝愿。
　　 张大山的祝愿无疑是发自内心的，他相信战争来的快，结束也快，欧阳龙一定能成为英雄，他们的家庭一定会幸福美满的，但后来发生的事情出乎他的意料，他甚至怀疑欧阳龙说了假话，他的女朋友没有他说的那样好。
　　 张大山很快否定了他的猜测，欧阳龙没有必要说假话，欧阳龙将军营发生的事和即将出现的各种可能都在信里告诉了他的未婚妻，在结尾处他写道他不会让她失望，在这场战争中他一定会成为英雄。这封信他让张大山看过，他和张大山之间没有秘密。
　　 欧阳龙的未婚妻回信很快，她祝愿欧阳龙能心想事成，但她不想未过门就成为寡妇，所以她答应了别人的求婚……
　　 收到信的欧阳龙是高兴的，他躲到了没有人的地方迫不及待地折开信，然而心里的内容像一桶冰水将他泼的透心凉，张大山找到他时，欧阳龙在呆呆地看着家乡的方向出神。
　　 张大山将这件事通给了前来采访的记者，欧阳龙一下子成了名人，许多不认识的人给他写来了慰问信，还有不少姑娘表示愿意嫁给欧阳龙，这无疑是给失恋的欧阳龙极大的安慰，可他并不领张大山的情，他抱怨张大山多事。
　　 欧阳龙一一回了信，感谢那些鼓励他的人们，婉言谢绝了姑娘们的好意，战争有着许多不确定的因素，他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来，所以不想害了她们。为此他也原谅了原来的女朋友，用他的津贴购买了礼品寄了回去，表达了他的祝福。
　　 张大山赞同欧阳龙的决定，说这样也好，一切都等战后再说吧，他希望欧阳龙能活着构建一个幸福的未来，面对雷区，他不能让欧阳龙走在前面探路。
　　
　　 六
　　
　　 老人第一次选择了沉默，他用手捻着胡须，看着熟睡的欧阳龙在想着什么，张大山知道他是被欧阳龙的人格感动了，他在心里应该是赞同张大山的选择的。
　　 确实，老人对张大山的答案并不吃惊，甚至在他提出建议之前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可他还想再争取一下，他侥幸地认为，说不定张大山会对他的建议感兴趣，事情没有定论之前谁又说的清呢。
　　 老人转过目光看着张大山，他一定有了新的想法。
　　 “现在还有时间，你可以再好好地想一想，改变主意还来的及。”
　　 “不用想了，我的主意已定。”
　　 “你真是一个固执的人。”老人叹了一口气，他显然拿张大山没有办法，“你不肯让欧阳龙走在前面，我只能尊重你的选择。”
　　 张大山松了一口气，他认为死亡之神应该知难而退了，可老人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
　　 “其实，你还有另外的选择，譬如你可以让他走在前面。”
　　 顺着老人的手势，张大山看到他指的是陈天和。
　　 看到张大山陷入了沉思，老人舒展开紧皱的眉头笑着隐去了。
　　
　　 七
　　
　　 陈天和回家探亲的时候丝毫没有觉察到战争的征兆，当然如果有，部队也不会批准他回去探亲。
　　 张大山对他说，你几年没回去了，好好陪培你的父母，安心度你的假，不要想着部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