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礼拜，我回家探亲，刚进门，小行李还挎在肩上，母亲就对我说，三儿，你来得正好，快去看看刘婆婆吧。
　　 我望着母亲不解地说，什么事情这么急咯？
　　 母亲说，你就别问了，快去看看就是了，刘婆婆快要老了。
　　 快要死了？我感到奇怪，就向母亲回问了一句。
　　 我们这里把老人的去世尊称为“老”。
　　 母亲说，别讲不吉利的话，是快要老了。
　　 母亲也是，老人要老，这是自然规律，也值得大惊小怪的么？刘婆婆今年八十六岁了，老了老了，一老百了。何况刘婆婆从满六十岁以来，真死假死也有过几十回了，她富有一套“老”的经验，谁晓得她这次是真“老”还是假“老”。
　　 想到这里，我没有立即抬脚，而是放下行李，喝茶去了。
　　 母亲追着我说，三儿，你就去吧。刘婆婆正想见一见在外面干事的人呢，说不定见了你，她就会好起来的。
　　 我说，他的大儿子和二儿子不就在外面工作吗，他们为什么不来看老人？
　　 我埋怨母亲不体贴我，学校的功课是那样的紧，生活条件是那样的差，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不让我好好的休息，反而叫我去做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情。
　　 好啊，真是反了，等我将来做了刘婆婆，你怕也成了他的大儿子或者二儿子了，不要母亲了。母亲眼睛一红，将一包看望老人的糖食果饼掷在红漆桌上，一转身就走了。
　　 我忙向母亲认错说，我去，我去，您老别生气。
　　 刘婆婆的家紧邻我家，我们两家关系一向友善。我每次回家探亲，也总是要去看看刘婆婆的，让她老人家捏捏手，摸摸头。刘婆婆常砸着一瘪嘴巴说些不关风的话：三儿我的乖孙，又长高了，外面的饭就是长人。她说了这话，我才能离开。这次回家，要不是母亲这么急，我也不会让母亲生气的。
　　 见了刘婆婆怎么问，我一边走一边想。
　　 这刘婆婆非常怕死，她在过去受过很多苦，后来日子好过一些了，便老想着要长寿，巴不得要长生不老。远方的来客，近村的乡邻见了她，总要问一些健旺之类的话语，刘婆婆总是点着皓首说，好，好，托毛主席的福，多看看新社会。久而久之，这句话就成了她的口头禅，似乎又是《圣经》上的一条著名格言样，在这方圆几十里的乡里传播开来。村里的小把戏都会说，他们每每见了刘婆婆都要逗逗把，其中一个问，刘婆婆，您健旺吧？另一群人不等刘婆婆回答就抢着说，好，好，托毛主席的福，多看看新社会。
　　 其实，这时毛主席已经死去好些年了。
　　 我犯难了，等一下见了刘婆婆怎么问呢？我站在刘婆婆家的大门旁，痴痴地想着。母亲说，刘婆婆快要老了，这显然是不能说健旺之类的字眼的。蓦地，我豁然开朗，我们这里有个习惯，如果有人快要断气了，那最后一口气咽不下的时候，亲人们就会在旁边说，您只怕快得仙了。于是，那人很快就断气了。对！我今天就这样说。当我就要推门时我还是犯难了，倘若刘婆婆这次又是假死呢，那不等于白白挨了一闷棍。唉，我真笨，我急得把一头黑发揉成了一个鸟巢。
　　 正当我进退维谷的时候，刘婆婆的三儿媳妇开门出来了，她一见我就喜出望外地说，三儿，快进来吧！
　　 刘婆婆还健旺吗，我进屋坐下，就问三婶。
　　 感冒了，躺了两天，又患上了怕死病，终日昏昏沉沉地骂人。三婶一边为我泡茶，一边向我解释。
　　 连您也骂吗？我怀疑地问三婶。三婶是我们村里有名的好媳妇，她侍奉婆婆比对自己亲生的母亲还要孝顺，快九十岁的婆婆全靠她这个媳妇来侍奉，我当然不相信刘婆婆会骂她这个媳妇。
　　 等一下你就会知道的，喝茶吧。喝了茶，我带你进去瞧一瞧。三婶这样说。
　　 喝过茶，我跟三婶进了刘婆婆的卧室。房子里很干净，床上也很干净，根本就不像一个病人住的地方。再看看刘婆婆的脸，那脸上既没有蜡黄的死相，也没有恹恹的病态。我明白了，刘婆婆患的还是怕死病。
　　 婆婆，三婶朝床上轻轻地喊了一句。床上一动也不动，三婶又连喊了两声，老人还是一动也不动，真是三句不开口，阎王难下手。我在一边连继续问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心里酸溜溜的。
　　 婆婆，三儿回来了，特意来看您的。三婶真有意思，她这么一哄一嚷，刘婆婆就睁开眼睛问道，谁呀？
　　 三婶见婆婆耳朵有点背，就大声补充道，是三儿，读大学的三儿。
　　 啊，三儿，我的乖孙，宝贝孙，你在哪里呀？刘婆婆从被褥中伸出手，在空中胡乱地摸着。其实，老人家应该是看见了我，因为她老的眼睛特别的好，穿针走线的本事也只是这两年才放下。
　　 我连忙登上榻凳，坐在床沿上，把手放在刘婆婆的手心里说，婆婆，我是三儿，我在这里，在这里看您。真是见到瞎子不说光，见到秃子不说疮，我把刚才想这么问又想那么问的话全甩开了，只这么温温地对刘婆婆说。
　　 三儿，乖孙，我的乖孙，你也晓得我快要死了。唉，作孽呀，真是作孽呀，我自己养的两个畜生都不如你呀！刘婆婆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眼眶里还滚出了两颗泪珠。三婶掏出自己的手帕，一边给婆婆揩眼泪，一边劝慰婆婆说，婆婆，您别哭，金华又拍电报去了，大哥他们会回来的。三婶说完，朝我眨了眨眼睛。
　　 我把母亲给我带来的那包副食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又转身对刘婆婆说，婆婆，您会好的，这不是大碍。
　　 嗨，你说什么——刘婆婆拖长声音问。
　　 我加大声音说，您会好起来的。
　　 刘婆婆捏着我的手，轻轻地摇了摇头说，不行啊，不行啊，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我这次已经整整躺了两天了。
　　 躺两天，这对于刘婆婆是稀罕的事，以往她害病，也就是几个时辰，天把半天，也都是肚子痛感冒之类的小病。刘婆婆身体好，好劳动，饭量也大。八十多岁的老人了，还能吃两大碗白花花的大米饭，还能吃一斤肥猪肉，还能铡猪草。现在日子好过了，她什么都不怕，就是怕死。二十多年前，她逼着崽媳妇们把她的寿衣寿鞋之类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年长日久，那些土制的寿衣寿鞋由于碱性重全变质了，就像烧过的纸钱一样，一口气就能吹破一个洞。这些朽坏了的东西也没有丢掉，刘婆婆每次害病都要拿出来看一看，还要叫金华打电报叫两个在外工作的儿子回家来，结果呢，每次都是虚惊一场。
　　 这时，金华叔回来了，我们互相致意之后，金华叔就凑近刘婆婆的耳朵说，娘，电报拍了，大哥二哥的全拍了。
　　 刘婆婆松开了我的手就拉住了金华叔的手说，乖儿，我不行了，怕等不到那两个畜生了。唉，一娘生九子，九子不同心。金华儿，只你是娘的乖儿子。
　　 刘婆婆放开金华叔的手又拉住我的手说，来，三儿，你也是我的乖孙儿。
　　 我听天由命地把脸凑过去，老人一边摸一边说，又长好了，又长好了。三儿呀，你读大学了，有文化，要懂礼，要孝敬你的母亲，千万别像我那两个畜生样，我要死了，也不到我的身边来看看。唉，毛主席的福，我是享不了啦。
　　 三婶这时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她把碗放在桌子上说，婆婆，刚刚做好的，凉了一点我就喂您吧。
　　 刘婆婆说，媳妇儿耶，你过来，娘跟你说几句话。
　　 三婶凑过去，也像我们一样，把手伸给了老人家，刘婆婆也捏着三婶的手说，媳妇耶，三个媳妇也只有你疼娘，娘死了，在九泉之下是要保佑你的，那两个臭货，娘才不保佑他们。我死后，你和金华儿要好好过日子，金华儿脾气犟，你要多担待点，妻贤夫祸少嘛，听到了吗？
　　 三婶嗯了两声说，婆婆，您不会老的，别这么着急。
　　 刘婆婆说，不行了，不行了，我是享不到毛主席的福了，好日子我是再也看不到了，唉！刘婆婆说完就放开三婶的手，她自己缩回手放进被褥中，然后就不理我们了。
　　 我们三人相视而笑，哪里有这种就要老的的人呢，一口气滔滔不绝说出这么多的话来，俨然像一个大演说家。
　　 三婶冲金华叔说，你去陪三儿吃饭吧，我在这里喂婆婆。
　　 金华叔拉我出去了，我说，金华叔，您真的拍电报去了？
　　 金华叔说，傻子，那是哄老人的。
　　 我恍然大悟，刘婆婆不愿死，我母亲怕我像刘婆婆的两个儿子样，在外面三年两载不回来。老人们真有意思，要是现在那些对命运唉声叹气的青年把自己的二八韶华给了这些老人，她们不跳舞才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