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乡的情结
只有过年,才能够有时间跟家人一起回故乡。故乡像一坛老酒,浸润着我的记忆。
故乡的袅袅炊烟里,我看到,昔日的小桥旧了,旧的只剩下朵朵青苔。池塘旧了,早没了原先的荷,与青青草。那儿,是被垃圾掩埋成的一汪汪旧。房屋旧了,连紧锁的门都旧了。门上是斑驳的绿,还有那把经年都不曾打开过的锁。房前屋后都旧了,杂草遍地是,干枯着。那些草和树,也都在旧,似乎从未开过花。
几个老人,立在老屋的门前,老得都不敢认。
年轻人和小孩子都远走,留一个旧的家乡横在那儿。
故乡,果真的旧了。是不是只有这个样子,才适合叫故乡。
去学堂的路没变,还是先前的方向。路边,只是多了一堆堆旧了的杂草和乱石。岔道口的那眼老井,早被埋得结实,上边布满柴草熰成的一层层旧灰。这个路口,一直都是熙来攘往欢声笑语的。而现在,偏成了人死后必经的熰纸草的风口。这口井在我生命里,是多清澈甘甜的一眼井啊!我是喝了这眼井里的水,而长大了的。即便是现在,耳边仍能响起车辘轳叽叽叽叽的优美婉转的声音。井水很甜,有一股中草药的香料味,那可是山里边流下来的汩汩清澈啊!喝一口,滑过喉,润过肺,五脏六腑似乎都能够通透明了。走这么远的路,换这么多的地方,就觉从未再喝到过那样的一份甘甜。井边,原先有一块青石碑,青石碑上刻着的是“吃水不忘挖井人”七个红红大字。字没了,碑没了,挖井的人也没了。然而那句话,却一直留在我的记忆深处。吃水不忘挖井人,即便走到天边去,我也不会忘记,这里是自己的故乡啊!
小学堂的房子没了,草丛里潜伏着一堆堆旧泥砂,还有瓦砾。站在那片土里,心有些儿抖。迷茫间,我一下子想到了三十年前,想到自己曾在这里读书和奔跑着的样子。我想到老师,想到同学,想到校门口的几棵老杏树……闭上眼,忽有欢声笑语传过来,那是我年少时的单纯而优美的回声。
学堂西面,是后村舅老爷的园子。原先,园子里长满了石榴和柿子树,还有芍药和一串红。那时花开,让一个夏天奔放浩荡。现在只剩下一园子白杨,树下是踩不透的野蒿和荆条。园子前排,本有一排人家,每次上学都要从门前经过的一排人家。现在都紧闭了门,远看近看,都在旧里。原先一进村子,便有狗吠,便有鸡鸣,便有孩子的哭闹。现在没有了,一片静。偶尔有一两只鸟,见我去,叽歪一声瞬间便逃离。那时听鸟鸣雀噪,最是乡间的一道美丽的风景。现在,偏觉有一种孤寂。
炊烟不再,荷锄晚归的情景也不在。一条土路伸向村外,看不到尘土飞扬的热烈。
苇河,早已没了苇,也没了菖蒲。水很丑,也很臭,更是旧,旧成一眼眼黑。被垃圾包裹着,鱼是没有了,偶尔能看到有几只老鼠在翻检食物。曾经的一河网事,已成往事。那是多美的一条河流啊!水清,草绿,鱼肥,苇茂盛……我们在河水里洗澡、淘菜、捉鱼,鱼儿真多,多得数不清。
沿着河边走向北走,十多米就是我的村庄。记忆里,村庄这个季节最是热闹。大老爷的院子里,天天都挤满人,说快板的,唱大鼓的,弹扬琴的,玩旱船的,跑龙套的……大家各自准备着春节时赛会的节目。当年,我也是其中的一员,且是年龄最小的一个。春节前后,跟着大老爷宣传队能高兴地跑遍十里八乡。大老爷的那一片地,现在仅留下一排白杨树,那个院子也只剩下两段老土墙。
我一排排去敲人家的门,他们都不在。有几家,那锁似乎已经锈蚀。十几户人家,只有二大娘一个人蹲在门口。见我去,便往屋里躲。我说我是小虎子,大娘才敢走出门。才回来,都长这么大了。都长这么大了,只这一句话,就说得我心里酸酸的。我说冰哥呢?她叹了口气,你冰哥早就不在人间了,媳妇带着两个孩子,也都去县城上学了。二大娘老了,一脸的沧桑和悲伤。都走了,都走了,忙时只回来收种一下,又都走了。她说的每一句,都很是苍凉,苍凉得要流泪。
回家,取出镜框里的老照片。一张张翻来看,每一张都是从前。从前,有多美好,可是许多已经看不清。那些发黄了的,都是我的黑白光阴。用手一遍遍地抚摸,抚摸出一脸的泪。泪眼里,我依然能认得,以前那些小伙伴,还有那些老房子,还有老树。照片上的那些大人们,一个个数落,一个个都不在。就觉光阴里,再快的脚步,都无法追回那些远去的背影。人间一场,不想,连光阴都要旧。
这么多年,是故乡把我忘了?还是我忘了故乡?我是小虎子啊,当年那个打着竹板,赞美着家乡美的小虎子啊!那个去偷二赖叔家石榴,从树上一骨碌摔下来的小虎子啊!那个成绩非常非常棒,被大家都认为有出息的小虎子啊!没有人在叫我小虎子了,这个名字,恐怕也要消失在故乡的那一片冷寂里。
走时,二大娘出来送我。有时间,就常回来看看,看看小河,看看山,看看二大娘。我点头,没说一句话。
一路上,有多少美好被想起。然而,不再能回得去。
遥远里,那一片旧了的黑白光阴,原来叫故乡,那是我一辈子无法打开的情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