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刚毕业的时候，我在一座小镇教书。小镇不大，从东走到西要不了五分钟。好就好在它是一个革命老区，三五十里地都知道。小镇给我第一印象，便是穷。穷到你穿一件新衣服，大家都要追着拦着看。
　　 第一天去上班，就有几个女孩子趴在窗外。估计不是看我如何备课，而是看我究竟何方来的一位小小大学生。
　　 那年我二十二岁，带初三。刚进课堂，便有女生唏嘘，好帅哦！记得当时眼前一片茫然，一节课都没敢看女生，只看天花板。下课全身仿佛早已湿透，跑进办公室，连连扇扇子。午饭后，一群女生涌进办公室，话匣子一样问寒问暖，问东问西。刚毕业，热血沸腾，有一种被宠爱的自豪感。有一女孩站在远里不说话，似乎只是看着我笑。那笑很亲切，亲切得让你有点不知所措。我招呼她坐下来，反而她一溜烟地跑开。
　　 第二天我上课，特地留意昨日窗外的那个女孩，却一直不见。诧异之后，便问了班级的女生。她们都说不认识，偶尔见她来校园玩。
　　 第三天上课，我又见那女孩出现在窗口外。我很友好地对她笑一下，然后讲自己的课。她没走，一直躲在窗外，直到我下课。我示意她进来，她不肯。反正四十人听也是听，多一个也无所谓。下课招呼她，一溜烟又跑开。
　　 打听得知，她叫季小娆，住在学校隔壁。她常到学校里玩，从没见她说过话。父亲是个残疾人，母亲来自川南，好像是第一批来自川南。那几年，苏北好多光棍一批批去川南带媳妇。那女孩便是跟着她的母亲来到苏北，来到这个革命老区的。当时，她们很羡慕苏北的繁华，她们想走出大山过鱼米之乡的生活。我不知道那些聪明的苏北人，是如何凭三寸之舌把她们哄来苏北的。只知道，来了之后似乎很多人都不大太满意。
　　 前些年，先是亲自去带，后来便是买。听说好多媳妇都是人贩子骗过来的，然后三五千元卖给附近的光棍汉。那个年代，我想大山里出来女孩子，肯定是受不住北方人的花言巧语诱惑的。每个村子几乎都有，有的村子多达十多人。初来时，有的很不满意，一见并不是骗子口里的富裕苏北。不满意竟想跑，捉回便打，从此不再敢跑。千里迢迢来，大多有了孩子之后，什么都不再想，便认命地过起日子。许是因为小娆的母亲年老色衰，又带着不能讲话的小娆，只能下嫁给那个连吃饭都很费劲的残疾人老季。
　　 怕因没有钱上学，小娆只能在家里陪着母亲做农活。另外，照看那个没有生活自理能力的姓季的爹。空闲的时候，小娆总喜欢一个人跑到学校里玩。我想她一定是渴望那份读书的美好，才不自觉地要这样做。那样的家庭，九十年代初的中国怕是未必能读得起书。
　　 女孩十四五岁，个子不高，扎着两个羊角小辫，黑灿灿的，不是太漂亮，可有一股子执拗着的渴望。衣服很旧，花纹似乎不再能看得清。从来不说话，只是笑。许是大家都觉得她傻，很少有人太留意。
　　 以后每到我有课，她都要来，只在窗外。有几次没来，我反而感到有些诧异。第二年换了校长，抓得紧。听说门卫不让进，后来窗外就少了一个人。后来，每次上课总喜欢看窗外，看那个熟悉的脸孔，然而不再见。有一次，学校操场上搞歌咏比赛活动，有学生指着墙外让我看。转身，正见小娆趴在南墙外向里瞅。她的目光很特别，似乎有种嫉妒。我让班里一女生把她接进来，她不肯，仿佛已有太多的陌生。
　　 我对门卫老魏说，如果她进来就让她进。老魏同意了，可她没再来。
　　 第二年我就离开了那所学校，因为生了病。快出院的前一天，有十多个学生来看我。他们送来一个厚厚的日记本子，本子上是全是学生祝福之类的话语。还有一大包学生们自己折叠的千纸鹤，千纸鹤五颜六色。至今那个日记本子和那包千纸鹤，我都完好地收放在书柜的最上边一层。二十多年里，搬了几次家都没舍得丢。
　　 今年五一，去原先那个镇看展销会，一个中年妇女走近我并不时对我笑。我有点莫名奇妙，便躲开。一个曾经教过的学生告诉我，她就是二十年前的季小娆，喜欢立在窗外听我课的季小娆。我有点诧异，但更多是高兴。她的变化很大，大到我一时想不起来。老师，你一点都没变，也都没老。她声音很特别，不使劲很难听得清。然而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没有变，依然那样的执着与热烈。我是季小娆，老师，还记不记得二十年前那只最大的千纸鹤，就是我叠给你的。听了好大一会，我才明白。我点头，示意记得。
　　 那一次离开，这么多年她还记得如此清晰。而那只大的千纸鹤，我却忘得干净。
　　 回家，翻开袋子里珍藏已久的那些千纸鹤。果然有一只最大的，叠得似乎很笨拙。打开，翅膀上有歪歪斜斜的几个字：老师，早日回来上课！
　　 想起来了，我真地有点不能自持。在那个小镇，只有一年时光。四十位学生，不，还有一位在窗外。此刻，我仿佛又一次看到窗外那只蝴蝶样的小女孩，正“咯咯咯”地对着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