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南少年】院(散文)
两河汇流,四面环山。九十年代的小城,还寻不见四层以上的房子,我儿时有一部分在这里,光景不长,却丰富了童年。
我家住在单位的家属院里,与一个石材加工厂圈在一起。加工厂占了院子快一半的面积,有两个水池和很大的两个圆形切割器,看上去并不复杂。加工厂主要切割红色的花岗石,运作的时候,轰鸣声搅动着贪睡人的梦。
家属楼与办公楼一样,两层的青砖黑瓦房,左侧有楼梯通往二层,走廊贯通,铁护栏上刷着蓝色的漆,扭成花朵的形状,有的褪了色,露出锈迹。孩子们喜欢把手或者头从“花朵”隔出来的空隙里穿出去,若不小心卡住了头,那是十分危险的事,大人们见了,总是严厉喝止,但并不能真正打消我们这种乐趣。
青砖堆砌的楼房,在小城里还是常见的,屋内白灰粉墙,外面则由它裸露着,百无聊赖之时,我便数着它的格子打发时间。屋顶的瓦片上藏着青苔与野草,恰逢时节,开出花来,也只有优雅行走在屋顶的野猫可以一嗅芬芳。屋顶与住宅隔着一层木板,老鼠躲在里面,夜里野猫追着跑来跑去,倒添了些热闹。
家属楼单独圈了一个小院子,红砖错落,中间留出一些空隙,是那个年代通俗的美感。小院墙顶部与家属楼二层的护栏根用较粗的铁丝连着,纵横交叉搭成架。我儿时,上面爬满了葡萄藤,郁郁葱葱一大片。繁盛之时,我在走廊上,得蹲下来扒开叶子才能看得见楼下的人。葡萄藤也不知是谁的,九十年代的大人们不计较这些,葡萄熟了,便搭了梯子,拿着剪刀爬上去摘,摘下来的葡萄分给院里各家。葡萄成熟的夏天,吸引来很多蜜蜂,有普通的小蜜蜂,也有腰很细的细腰蜂,和看上去毛茸茸实际上却凶残的牛角蜂。我自小便害怕这类危险的东西,总不太喜欢它们,每次拿了葡萄,躲着这些小家伙匆匆跑回家去。野猫从小院墙上走过,闻见甜腻,停下来,伸出爪子想捞几个,鲜有成功。偶尔够着了,一爪子打落到地上,它却像是失了兴趣,索性不要了。地上的虫子捡了大便宜,乐呵呵地往花坛的家里搬。若是运气好,恰巧碰上山上的松鼠下来偷吃,便是惊喜之事。有天,楼下的婆婆告诉我,来了两只胖松鼠,她指了好半天,一会儿在葡萄架边,一会儿又窜到了黄桷兰树上。我仿佛看见了它的影子,凝注目光细看,又什么也没有了,它早跑到别处去了,速度太快,目光追不及。
小院里的黄桷兰树很高,至今仍在,开花时,芬芳满院。大人们拿着竹竿戳着,身手敏捷的爬上树去,我们总是在树下望着,大人们摘下来会分一些给我们,我们高高兴兴地连同树下捡的花瓣一起捧回家去,像捡了不得了的宝贝。人们喜欢以黄桷兰花作衣饰,将花摘下,留一小段茎,用缝衣服的线将两朵花茎串起来,挂在上衣胸前的口子上。黄桷兰花的枯萎较慢,香味持续好几天,胜过商店里热销的香水。这种衣饰流行了很久,至今仍会在街上看见老人摆摊售卖黄桷兰。
家属院与办公楼约摸几十米的距离,小路铺了一半,途经三户单独的房子,其他地方总不平整。母亲时常小心翼翼地牵着我的手,可我到底还是顽皮,不顾母亲叮嘱,一路蹦着跳着,总是在母亲后半句“小心绊倒”的话还未出口,一跟头栽下去。到了夏天,我的膝盖上新伤覆了旧痕,总也好不了。第一、二户的房子紧挨着家属院,二户地势较高,一个小缓坡上去,房屋呈凹字形,两边种着花,也有葡萄,水泥砌了围栏。房子的一半是制作水泥口袋的小工厂,小工厂里有很多年轻女人,我小时候时常去帮她们数口袋,数得好了,便能得到一块糖的奖励。另一半住着一个老头,大人们叫他“老革命”,孩子们叫他“麻将爷爷”。据说,他喜欢打麻将,事实也的确如此,我在院子里听到最多“三缺一”、“一缺三”的话便是出自他口。第一户介于第二户与家属院之间,空间狭窄,门前用石棉瓦盖了一个棚,东西很多都堆在外面,厨房也在外面,有一个房间,只放着简单的家具和一台电视。我在这里跟着大人们看过《我和僵尸有个约会》,回家后睡不着觉,后来却喜欢上了恐怖小说和恐怖片。第三户人家在转角处,门前种了许多花,有我叫得出名字的月季、胭脂花、臭牡丹,还有我叫不出名字的。花草又密又深,时常有“四脚蛇”出没,据说也遇见过蟒蛇,废了好一番功夫才弄走,可我从未亲眼见过。
再走一段距离,是公共厕所,家属楼里是没有厕所的,全院人的方便都在这里。夜里太黑,我是不敢来的,在家里有夜壶,早上出来倒夜壶的时候,碰见小伙伴便聊一聊,等到母亲出来寻人,才将我拎走。
家属院通往办公楼的路上,除了沙石和花草,还有果树。樱桃、桔子、枇杷、桑葚,这些都不特别属于谁,等不到它们成熟,我们便去摘,樱桃和桔子还是酸的,枇杷也很涩口,我最有耐心等的是桑葚,熟透的果子紫得发黑,最是好吃。办公楼的另一侧,是无花果树,记忆中,它的果子成熟很慢,总是看着结了一树青果子,却难得找见几个熟透的。低处的果子总是被人抢先摘了,高处的果子,我们够不着,只能在大人们望着果子的时候,也跟着一起望着。看着哪个果子熟了,大人们便找来竹竿打下来,我们在树下牵着衣服接果子。经常是大人们打了一下午的果子,都便宜了我们这些馋嘴的孩子。
办公楼也是两层的瓦房,凹字形,比家属楼稍长一些,两侧皆有楼梯通到二层。前面是三个花坛,最中间长着近两层高的仙人掌,两侧分别是胭脂花和小橘子树。一楼是办公区,二楼是出租屋,楼上住着的,大多是附近厂子里上班的年轻人。水泥口袋小工厂里的年轻女人们也住在这里,下班之后,她们约着一起吃饭、散步、看电视或者聊天,她们在家里各自有亲的兄弟姐妹,在这里,她们是彼此最亲的姐妹。她们住在这里的时候,院子里总是很热闹,年轻女人的笑声总是醉人的。靠着右边楼梯,住着一个性格孤僻的小老头,他总是窝在屋里,很少出门。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从未与他寒暄过,跟着母亲去过一次他的屋子收房租,隐约记得,他家的抽屉里有很多花花绿绿的药片。母亲的办公室在一楼偏右的办公室,隔壁是很严肃的局长,放学和假期里,我总喜欢去玩。碰上除四害的时候,办公室里堆放着灭虫灭鼠的药,每次去玩,大人们总是很紧张,忙将灭鼠药放到柜子上去。办公楼外面有一个排水沟,依着办公楼挖的,下雨的时候,雨水从屋顶落到里面,偶尔有堵塞,积起水来,便和小伙伴折了纸船放进去,飘飘荡荡,不甚欢喜。
办公楼的左边,是这个院的大门,守门的是个老头,姓于,还是姓余?我一直都不确定,儿时,跟小伙伴以为他喜欢吃鱼,所以总叫他“鱼爷爷”。他喜欢和孩子们玩笑,总喜欢作出凶恶的模样,把我们吓跑了,他自己就在后面哈哈大笑。
我在这个院子里待的时间很少,年龄也很小,大多事情都记不太清楚了。后来的几年,我每次回去,皆有大的改造建设。石材厂不见了,加工水泥口袋的小工厂也不见了,葡萄架拆了,仙人掌也不知道哪儿去了,小工厂里的年轻女人搬走了,麻将爷爷也不打麻将了,后来的很多人都是陌生的面孔。院子里修了几栋楼房起来,搬进来更多的人,热闹依旧持续着,只是与以往不同了。每一次拖着行李离开家的时候,又一次深深觉得,童年的确是越来越远,也越来越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