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少年】会笑的溜沙河(散文)
在这个腊月的天气,雪花漫漫飘下,静静的,一瓣赶着一瓣飞舞在整个山头,直到把村庄升起的炊烟压弯曲。此时,一只手推开久闭的轩窗,双瞳辐射那些悄无声息的天籁。一个讨厌的雀子,拍打着身上的疲劳,投向岁月深处,有些烦人了,那份尘封了诸多寂静的情愫,又在这样落雪的日子,从大脑的斜坡上滚下来。
可能是在这漫长的雪天,那寂寞的雪花轻轻走进胸口,悄然激活了心室深处的琴弦,拔出了一首伤感的曲子,一个旧时光的故事大约在冬季的一条小河里漫漫沉淀了下来。
这条河,叫做溜沙河,我只知道她从彭家寨子以远弓着的身子走下来。推开两面的深谷,静悠悠地流,惊不起一弯险涛,温顺地迈向天涯。
从坡头下来,是一座六孔的石拱桥,像一条巨蟒一样爬在溜沙河上,贪婪地吸吮着山谷的苍茫。从桥尾窜下,便是一个瘀曲的浅滩,转弯的地方河水比较深,村民们便在这里捣衣、洗浴。河水平直处的柳枝下,石头像刚下的鸭蛋那样光滑,而且轮廓分明。多少次我和村里的大、小勇背着帆布书包,偷偷遛到这里,光着屁股、赤着脚丫,捡石头、扎溺头、撵干河水捞小鱼和泥鳅,嬉戏在水里,忘记了渡口上每一颗草的名字。
天色青了,父亲的喊声把斜阳从水面撕走。我们抱着衣服,拖着布鞋慌忙逃离小河。朝那片陡坡跑去,开始父亲不一会儿便揪着我,屁股上免不了挨几巴掌。过些时候,父亲要很久才能追上我,在他扬起巴掌的时候,我在想:总有一天你会逮不着我。是的,又过了好些日子,父亲真的被我们甩得很远、很远,好像只弱弱地听到他在半山垭口的喘息声,我们嘻嘻哈哈地就翻过垭口钻进村里去了。
天都黑了好些时候,父亲才赶到马厩给那匹枣栗马添了些草。那嗞嗞的扎草声,吵开我的双眼,我好像听到父亲在那里自言自语:那么小的时候,我都落水了,幸亏……
溜沙河中上段赵家塘处水深塘静,两岸垂柳茂密,山谷陡险,山风沄沄而过,一股绿意拂面,盎然入心,让人顿失红尘世俗,只觉幽然凉爽。就是在这儿,一到晴天,玩水的人很多,但因为水深、地势复杂,落水的人也很多。幸运的是这儿有一个健硕的白发鬼老者(之所以叫他鬼老者,是因为他经常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守在周围时常救出落水之人。我估计父亲是在这儿落水的。
流水,深山,白发对着季节,在河柳的艳影中平静,在岁月里悄悄老去。在那个冬天,有雪,鬼老者僵卧在赵家塘的水边,再也没有醒来。在其遗物中人们才知道他姓聂,是位老红军,走过长征,而且还是贺司令的警卫连长,负伤后流落此地。赵家塘并没有出名,反而越来越寂静了。
小河从赵家塘继续下来,河两岸白茫茫,像两块苗人裹在头上的白帕,从肩头迎风舞动,顺着山势延绵十余里。走近林中,一只雀子在树枝上咀嚼着花香,千万不能起风,雀子啍起了山歌,惊落一地樱花,含着露珠,痴望西风,是那么的清幽。
是的,就这样的小河,有十里流水,十里古道,十里樱花。樱花花期仅十余天,之后桃花、梨花也从小河的两岸淡妆含羞而登场了。
傍晚,黄昏,人间四月天,竞惹无数的凄美。匆匆,太匆匆。尚未走出丛林,满地已是落花,溜沙河携着淡淡的乡愁流浪天涯。
一只跛脚狗咬痛了疲惫的夜晚,工蜂把收集的晨露加上糖,喂养一只乌鸦诵读的诗歌。父亲带着我背了一大筐果子穿过皂角林,把我本来就破了的衣服添了好多口子。
当我们赶到城里已经晌午过了,父亲来不及拧干肩膀上搭着的帕子,大声吆喝着卖果子。太阳早就从苋槽沟垭口滑落下,背着空筐的父亲擦了一把汗,带我到百货大楼,添了几块钱给我买了一件夹克。
路过那个小馆子,还记得父亲以前每次都会进去,要上二个饽酥包子和一碗酸菜汤,坐在靠炉子的地方,听车流和建筑说的相声。这次父亲眺望了一下,领着我走了。
雀子把夜幕拉在林里,蛙声穿透坡头。父亲似乎忘却了疲惫,牵着我很快走过这个傍晚。到了村里,马已经吃完厩里的草秆,那条跛脚狗圪蹴在门槛下,出来迎接我们的是母亲在灶膛炒菜的锅瓢碰撞的金属声。
随着季节更替,跟着雪花徘徊,似乎又回到童年,光着脚丫淌过那条小河,抱起一块被踩伤的石头,清洗完创口,缝拢了曾经的悲欢离合。
雪,在村庄落去,悄无声息。
人,在破旧的祠堂前,静守着流年。
这个冬天,父亲从坡头上走下来的影子瘦了,那咳嗽声也有些弱,就像堂屋里的煤油灯,担心今晚的风会把那微小的火星吹灭……
时间久了,故土稀疏。漂泊楚地,渐乱的脚步始终奔波在陌生的路上。一个人经常在夜里朝故乡的方向远眺,那些光屁股的少年渐渐远去,那个鬼老者的墓碑前杂草丛生。村里满是沧桑,剩下啃不动草的枣粟马,还有跑不动了的跛脚狗,陪着父母的白发和皱纹。就这样,平添了幽怨和相思,渐行渐远……
听,一朵雪花的声音横空而出,应该还是少年时的轮廓。记忆从大脑的三沟五叶里涌出,竟触动那陌生的源头。此刻,时光飞逝,改变了一切,却一切又似乎没有变……
一个人在一道山路上行走,从一个垭口,翻进一个村庄,走进村前的一条小河。雪花又一瓣瓣的零落,漫漫消融,不敢再去想,那些旧往事已葬入烟雾,而那些旧时光已经回不去。贮立雪中,看雪花起落,然后归于季节,心也归于纯净,最后一切归于自然。
是的,那条河,那条会笑的溜沙河?愿时光缓一些走,愿那些人和事缓一些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