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心愿】母亲的布鞋(征文·散文)
提起针线活,今天很多的女性应该不会这门手工技术了。但是在过去,一家老小穿的,全靠妇女们一针一线地缝制出来。那时候,家家户户的女人都会针线活,而能拥有一手精湛的针线活,是她们无比的荣耀。
每年,秋收耕种后,庄稼人就清闲起来了。这时候,母亲开始筹划着做鞋、织毛衣等等。记忆里,做布鞋是母亲最拿手的绝活。
做鞋首先得加工鞋底,做鞋底的原材料,是母亲平时将废弃的衣物、床单拆除成一片片散布收集起来的,这些布片要粘连成整块的“布板子”。
制作“布板子”一般选在晴朗的日子里,母亲首先烧上一锅开水,加入适量的面粉搅拌,熬成粥状,再倒进盆里冷却,这是粘连布片用的。然后,母亲挪出家里的四方桌,把桌面清理干净后,铺盖上一层布片,用毛刷均匀地在上面涂抹上一层面粉粥,接下来再覆盖上一层布,再在布片上均匀地涂抹上一层面粉粥,再覆盖一层布(布片之间尽量紧凑,否则厚薄不匀,两层布片之间也尽量压紧,晾干后才有硬度),这样周而复始叠加就可以了(不能粘得太厚,太厚用剪刀裁剪就很费劲了)。制作好的“布板子”需要放置在太阳下晒干。
母亲通常用纸板描摹出我们脚板的大小做样板,把样板放在“布板子”上,描摹裁剪,鞋胚就成型了。裁剪出来的鞋胚粘叠起来,达到需要的厚度,然后再用布(一般选用素洁的白布)做鞋底的面,鞋底就完成了。
下一步就是纳鞋底。因为鞋底太厚,直接用针线的力度不能穿透,所以必须得钉孔,而钉孔使用专门的工具更轻松。这个工具我们那里俗称“夹板”,夹板是木板篷搭制成的三角形,一边是落地的,两头可以用双脚踩着固定,还有两条边篷搭成尖字型,使用的时候把两条木板的接面处搬开塞进鞋底的一部分夹住,鞋底就被固定了。
这时候,母亲才用钻针(针尖的另一头是木头柄的工具,这样好使力也不会伤手的)均匀得在鞋底上钉上一排排的孔,母亲一般一次性把所有的鞋底钉完孔,剩下做的工序就方便了,只需要沿着钉孔穿针引线就行了(纳鞋底用的是专门的麻线)。在纳鞋底的时候,母亲在食指还要带上一个铁箍,是防止用针的时候针头顶伤手指。纳好的鞋底被密密麻麻的针线挤压得很坚硬,增强了抗磨性。
接下来制作鞋帮,这个过程相对简单了。母亲对照着我们的脚背大小用纸板描摹剪成样板,然后根据样板来裁剪鞋帮。鞋帮一般选用黑色的棉绒料,这种面料很柔和。
制作懒式鞋,需要在鞋帮左右两边开口镶上松紧带;做系鞋带的那种,鞋帮制作还要复杂些,鞋帮左右的耳朵上还要钉孔安装上“鸡眼”(用在鞋子上的五金),这就是穿鞋带的孔眼;如果是冬棉鞋,鞋帮内侧还得加一层厚厚的棉花。
晚上,我在煤油灯下做作业的时候,母亲总是坐在一旁一边纳着鞋底,一边慈爱地望望我;天气好的时候,母亲也经常和隔壁邻居的婶婶阿姨围坐在屋外的凳子上晒着太阳,一边纳鞋底,一边说笑着唠嗑家常。
母亲的布鞋做得非常好,在村里数一数二的,外形精致美观,还非常经久耐用,赢得四乡八邻的赞誉。一些刚刚学做鞋子的姑娘还闻名前来学艺,母亲总是悉心传授。我一直以穿上母亲做的布鞋为荣,骄傲地出现在人们的面前。
但是,这份骄傲在我读高中的时候被摧毁了。我走出大山来到县城的学校,才发现这里的同学一个个穿戴得光鲜亮丽,只有我寒碜。特别是很多同学都穿着皮鞋,唯独自己穿的是布鞋,特别的另类。鲜明的对比让我感觉在同学们面前非常卑微。
有一天下课,同学们蜂拥挤着出教室的时候,我不小心踩到了一个男同学的脚背,他光亮的皮鞋上留下了我的鞋印。我还没有来得及道歉,他就破口大骂:“没有长眼啊,踩脏我的皮鞋啦,踩坏了你赔得起吗?乡巴佬,土鳖!”
同学们的眼光齐刷刷地投过来,盯在我的布鞋上,感觉被当众脱光了衣服,充满羞辱感。我的脸上火辣辣地发烧,强烈的自卑往往会激起强烈的自尊,我抬手一拳就打在他的鼻梁上,鼻血马上顺着他的鼻孔流下来,他被我的气势震住了,顾自擦着鼻血不再吭声。
在同学们的起哄声中,我冲出了教室,逃离了。那天,我两手空空步行二十公里回家。到家的时候已经傍晚了,四周炊烟袅绕。当我出现在家门口的时候,母亲惊诧得连问我怎么回事,因为她疑惑,还没有到周末,儿子怎么回家了呢,还那么沮丧?
我抱住母亲放声大哭,母亲惊慌地抚摸着我的头,连声追问:“儿子,怎么了,怎么了?不会遇邪了吧?”
我使劲地摇着头,半天才哽咽出来:“妈,要么我不读书了,要么你给我买皮鞋,反正我不穿你做的布鞋了……”
“儿啊,怎么回事啊?你让妈妈摸不着头脑了,鞋子和读书有关系吗?妈妈的布鞋做得不好吗?还是……”
我急了,粗暴地打断母亲的话:“妈,你做的布鞋再好也只是布鞋,你晓得不,我的同学们都穿皮鞋!只有我穿的是布鞋,今天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同学们嘲笑!”
母亲似乎明白了,浑身颤抖着不再言语。
吃饭的时候,全家人都沉默着。一向威严的父亲知道缘由后也闷不吭声,竟然没有责骂我。
那晚,我在床上辗转反侧,隐隐约约听到隔壁父母的谈话。
“唉,都怪我疏忽呀,儿子已经长大了,懂得爱美,有自尊心了,在同学们前面知道打扮啦!家里手头再紧也不能亏了儿子啊!”母亲无比自责着,“明天把两只下蛋的老母鸡逮去卖了,也得给娃娃置办两双皮鞋!”
“老母鸡卖了怎么弄,全靠他们下蛋变卖几个钱!”父亲叹了口气顿了顿,“干脆把几百斤洋芋卖了吧,也不等涨价钱了!”
父母的对话让我第一次感觉到贫困的悲哀,下半夜电闪雷鸣,雷声大作,我蜷缩在被窝心里掠过阵阵寒意。
天未亮,迷迷糊糊中,我感觉父母已经起床了。我爬起来下床,透过窗户,瞧见父母打着电筒披着雨衣,弯身在院角里往箩筐里装着洋芋。装完后,父母冒着大雨,挑的挑,背的背,沉重的箩筐压得父母佝偻着腰出门了。
我的父母,用他们卖洋芋的钱给我买了两双皮鞋,从此,我脱下了母亲的布鞋,我没有想到,我是以这样的方式与母亲的布鞋告别的。
高考,我名落孙山,开始踏入社会。我不想在穷乡僻壤像父母那样辛劳一生,我想趁年轻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父母懂我,虽然他们舍不得我,但是他们也不想束缚我。
临行的那晚,前途的迷茫让我心怀忐忑,辗转难眠。三更半夜了,我听得隔壁还传来母亲轻微咳嗽声。我披衣下床,透过门缝,看见母亲戴着眼镜,在昏暗的灯光下神情专注地钉纽扣,一针一线在她很有节奏的手臂张驰下伸缩。母亲老了,背微微驮了,感觉到她的动作明显很迟缓,我的心里涌上一阵酸楚。
突然,母亲全身哆嗦了一下,好像被针扎了,手指伸到嘴唇里吸吮着,我的心也跟着痉挛疼痛起来。突然就想起那首诗: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不知不觉,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
我猛地推开门,扑在母亲怀里。母亲轻轻地拍着我的背脊,像小时候对我那样温柔。我哽咽着:
“妈,你有做好的布鞋吗?我出门想带一双!”
“有呢!”母亲突然来了精神,放开我在柜子里翻了翻,拿出一双崭新的布鞋塞进了我的行李包里。
以后为了生活,我颠簸在红尘尝遍人世艰辛。每当在颓废的时候,我把母亲的鞋子拿出来穿一穿就感受到了温暖的力量。
时光流逝,我才越来越感觉到,在母亲一针一线里,编织的都是对我的爱。痛心的是,在2011年母亲因为脑溢血全身瘫痪在床至今,她永远也不能坐起来用她的双手为她的儿子缝缝补补了。
母亲做鞋的一幕幕场景,只能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成为一道伤痛的风景,经常午夜梦回,让我泪湿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