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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蒿草青青


作者:赵亚亚 秀才,2514.6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8292发表时间:2017-01-17 19:54:46
摘要:蓝天之下,原野空旷,青青蒿草,或匍匐低生,或挺立摇曳,从春到秋,都是独一无二的生命姿态。世间凡人,或许本是原野一株蒿,做菜,入药,抑或为野草,都因着各自缘分。 此生做蓬蒿之人,有蒿相伴,挺好。

一笔一画写下“蒿草”这二字时,蒿草青青的汁液开始在洁白的宣纸上洇晕开来,一团团,一朵朵,触手可摸。
   (一)米蒿蒿
   米蒿蒿,隐身在二月的麦田。春雨微洒,阳光和煦,麦苗还没有从沉睡中彻底苏醒,而野菜野草却打了一个激灵,伸腰蹿个。荠菜儿深绿,羊蹄甲乌绿,米蒿蒿灰绿,从麦苗根部,从空着的地垄上,开疆拓土,恣意生长。锄麦地杂草是那段日子农家主要活路。捏紧锄把,弓身弯腰,锄头跟松软的土地细细交谈,杂草应声倒地。而夹杂在麦苗根部的杂草,把式看准了,锄尖轻轻一勾,嫩嫩地“嘣”一下,杂草断,麦苗挺。二三月的日头带了油,大姑娘小媳妇白生生的脸蛋,两三天后红里透黑,抹了棒棒油样闪闪发亮。扛锄归来,一笼青草倒进牛槽,老牛吃嫩草,一头闷下去,风卷残云。
   锄过的麦地,像小媳妇蘸着菜油篦过的头发,光洁,明亮,一丝不乱。那时的米蒿蒿,手掌一般大,毛茸茸,摸上去软绵绵。春日天气,落一场雨,晒几个日头,麦苗像十八的姑娘,长高分蘖,横里竖里蹭蹭地长。米蒿蒿端溜溜地细高个,身材窈窕,出类拔萃。小麦秀穗时,点点黄色的米蒿蒿花如满天繁星闪烁,分外扎眼。眼尖的农妇,支了孩子,顺着地行子,将米蒿蒿一根根拔干净。米蒿蒿花虽小,却极为繁密,一攥一把花粉。留在手上,淡淡的清香。
   有人说:“过去总高于现在。”麦田依然广袤,依然有空时拿了小铁铲去挑荠菜。你想怀旧或者文艺一把,是有些做。恍然一梦,春天的麦田里竟然空阔冷清,除草剂的味道四下飘散,米蒿蒿蔫了,荠菜蔫了。蹲下去一会人吭哧吭哧直喘,苗条腰身早已远去,水桶似腰看着让人沮丧无比。
   古人云“君子不器”,老妈过去一直叨咕“念不下书了攥锄把”,看看周围,才发现念书落后的同学不仅没有继续攥锄把,反而活得滋润。“悲悯”无处抒发,青春遗落在比麦田更狭窄的地方,五味杂陈,这滋味不好受。
   突然间想起了米蒿蒿,曾被无情拔去,我们忽略了它们曾作为饲草,饱了猪牛羊的肚子。多年之后,有农人等米蒿蒿成熟,拔了摔打出其籽。那籽粒微小如芥,闪烁着迷人的褐色,榨的油金黄清亮,并具有“祛痰定喘,强心利尿”的功效。我更不了解米蒿蒿的过去,在《诗经》时代,诗人们称做“莪”。《小雅》曰:“菁菁者莪,在彼中沚。既见君子,我心则喜。”多情的古代女子,得以相会自己情人,歌吟米蒿,字里行间充满了欣喜之情。可见米蒿蒿历史的悠久,作为审美对象,在两千多年前已经进入人们的视野了。
   在古往今来米蒿蒿的世界里,我迷路了。
   (二)雪蒿
   春夏之交,玉米苗一尺来高,叶子一律朝天卷成筒状吹喇叭。小麦灌浆,青草葳蕤,梧桐新叶上一层白色的细绒毛,摸起来腻腻的。暖风醉人,乳燕呢喃,时令野菜是家家户户共同的菜肴,藏在地头崖畔荒草中的雪蒿进入农妇视线。
   “挖雪蒿喽!”孩子们三五成群,提着荆条笼,拿一个䦆头娃,结伴散入原野。这小䦆头娃儿头小,把短,就是挖药材或供孩子们使唤的。它是䦆头的缩微版,也是每一个握䦆头把人劳动的开端。
   雪蒿一巴掌大,平摊了贴着地皮,叶子深绿,摸上去毛茸茸。干硷畔,老崖背,这些坚硬的荒草聚集场所,是雪蒿理想的生长地。这些地方长出的雪蒿,个头不大,但叶子肥厚,味道很鲜。拨开荒草,照准根部使劲挖去,挖出的雪蒿带着点黄色的根,保持了雪蒿形状的完整性。雪蒿叶子油绿,那埋在土里的茎却又白又嫩。雪蒿可以生吃,咬一口白生生的茎,清甜中带着一股子药味。
   挖雪蒿是个耍活儿,挖菜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玩。蒲公英红色的茎顶着黄色的花盘,掐一根茎,茎淌着乳白色的汁液,抿在嘴里,甜丝丝。麦穗渐渐饱满,看看四周没有大人,拽了一把麦穗,在地头捡些干柴,烧了吃,烧熟的麦粒带着面香,带着水果的清甜。个个吃得嘴巴上黑乎乎的,袖子抹几抹,又向着下一个硷畔前进。
   挖回去的雪蒿,交给奶奶。那时候每个队子都有几个老婆婆,似乎一直坐在门口的木头墩墩上,晒日头,看孙子,拉呱儿。她们一边瘪着嘴,一边把粘着的枯柴烂叶择去。主妇们淘洗干净雪蒿,红色的杏木案板上剁碎,拌了白面,倒点清水,搁些许碱。放置一会,在笼布上抹平了,蒸二十分钟,揭开锅盖,蒸汽一团团、一波一波升腾而去,雪蒿华丽转身,成为菜馍。菜馍晾凉,绿莹莹,亮闪闪,切成旗花样,蘸着红红的油泼辣子、白白的蒜末、酸酸的醋水和的汁,美美地吃着。或者蒸了菜疙瘩,端一大碗,当饭吃,省粮;或者下面条时,抓一把雪蒿,白面绿菜,养眼开胃。
   雪蒿的香,带着一股子药味,透着乡下丫头的一股子野劲,泼泼辣辣,毫不掩饰。多年以来,我一直不明白,雪蒿为什么长在缺水干旱的硬硷畔上。看秦腔传统剧目《寒窑》,寒窑位于今陕西长安县南。那薛平贵西征十八载归来时,正碰到王宝钏挖野菜,估计那破篮子里就有雪蒿。薛平贵富贵加身,却还要试探王宝钏是否依旧坚贞,真真可恨。王宝钏一番痛骂,如夏日雷电天气中雨点洒落,字字句句都能在地上砸个坑,心中钉个钉。宝钏女如雪蒿,心性高,并不因荆钗布裙、野菜充饥的生活而改变。
   读了点书,经了些事,知道了人有时候是你适应了环境,有时是环境选择了你。无论如何,哪怕卑微如雪蒿,活出自个儿的特性,在这人世,也不枉走一遭。
   (三)白蒿
   白蒿就是茵陈,一味中药,我们上小学的时候,大力倡导勤工俭学。这项工作一年四季均要开展:春季挖药材,夏季拾麦穗,秋季打洋槐树籽,冬季教职工烧炕的柴禾,也是老师带领学生从杨树林里扫来的。
   周三的下午,老师们开会组织教研活动,学生放假,去挖药材,种类不限,晒干后每人若干斤。学生们不爱念书,只要不进教室,不做作业,都是风轻云淡好日子。出了校门的孩子像从圈里放出的羊,欢乐自由,蓬勃皮实,争先恐后,下沟越岭去寻草药:灰绿的白蒿,绿中泛红的蒲公英,开着紫花地丁草,人参一样柴胡根,越粗越好。白蒿似菊花,匍匐于地,沟沿河渠,随处可见。用心,长眼,半晌就是一大笼,可它阴干后轻如鸡毛。傍晚炊烟袅袅升起时,孩子们就在家人声声呼唤中,挎着一笼白蒿归来。挖药材的队伍中,没有我。我给家里的猪啊、牛啊割草结束,匆忙中采来星星点点药材。
   因此交药材的日子,在我变得分外难熬。同伴笼中药材分量很足,我的笼里却蓬蓬松松。我低头嘟囔:“就这点。”母亲没好声气地说:“就这些,少了看先生能把你吃了?”一路上,感觉矮人三分。到了学校,其他同学叽叽喳喳议论着,谁交的最多,谁的干燥,谁的又潮湿些。老师们过秤验货,对于拿的少的同学,总是大声质问:“你咋弄了这么点,思想太落后了!”我磨蹭到最后,老师们大声报数:“2斤!你还是三好学生呢,就这觉悟?后面补上。”我羞得满面通红,惭愧地离开。暗下决心,回去一定给父母说:我也要挖白蒿去!
   脚跨进家门,母猪将猪圈门拱开了,短粗粗的猪嘴撅着过来了,十来个猪崽哼哼唧唧乱作一团;牛栏上母牛张嘴哞哞叫着,要吃;那只种猪,高大威猛,嘴巴一尺来长,等着人喂。家畜喜欢吃青草,而且还可以省下玉米、麸皮、高粱等细料。精打细算过日子父母,怎么可能让我浪费光阴去挖药,而让猪牛羊在圈里嚼干草呢?想说的话咽下了肚子,可我在同学和老师面前抬不起头,在父母面前不敢说,好难过的日子啊!
   好在少年的愁,如蓝天上飘过的云,来也匆匆,去了了无踪迹。只要老师不提起,没交够勤工俭学药材这件事就可以忘到九霄云外了。那些药材,老师们最终要够了没有?不记得了,但“左右为难”的感受却镌刻在了记忆深处。
   长大后,反倒活糊涂了:烦事还未到,头先大了,翻来覆去,左思右想,前思后虑。想不通时,那一小笼蓬松的白蒿又在眼前晃,那微微的气息似乎又在空气里散开来,当时觉得难肠的事不都过去了吗?
   是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四)青蒿
   童年认识最早的野草,当属青蒿,俗名蒿子。野地里,荒坡上,随处可见。夏收后翻晒的麦茬地,松软肥沃,它得空就长,转眼间就是大拇指粗的杆。挖出来扔地边,只要根沾一点土,它又缓过来了。
   青蒿挺拔壮硕,一蓬蓬,半人高,手一摸,苦涩的气息扑面而来。那青蒿牛不吃,羊不闻,连口糙的黑猪都不正眼瞧它一下。蒿草茂盛,野兔打窝,田鼠横行,荒凉浓缩。冬季蒿子枯了,远望一片灰黑。农夫割了一捆蒿子背回家,家里的妇人也皱眉,仿佛领了一个不招人待见的野丫头。干蒿子霍霍燃烧,转眼间灰飞烟灭。
   喜欢曹操的诗歌,始于《蒿里行》。“蒿里行”,蒿草里行军,东汉末年,军阀混战,曾经的沃野千里,而今蒿草高过人头顶。“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只有走过蒿草密集地,才能深切体会万物凋敝、民不聊生的含义。杜甫笔下的“城春草木深”,深深草木中,肯定有蒿子!
   在村庄,在诗书里,庄稼,家畜,庄户人,将军征夫,都讨厌青蒿;百无一用是蒿子。
   可是,2015年,瑞典皇家科学院却把本年度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颁发给了中国药学家屠呦呦,理由是她发现了青蒿素,而这种药品可有效降低疟疾患者的死亡率。从电视网络铺天盖地的报道里,我们终于知道了:青蒿素就是从我们最讨厌的蒿子里,用乙醚制取的提取物。本草中国,中国本草,神奇无比。
   青蒿之大用途,让我想起了庄子散文里的“散木”。惠子说:“有一种树,大枝臃肿,不中绳墨;小枝卷曲,不中规矩。”在惠子的眼里,它和庄子一样无用。而庄子反驳惠子:“为什么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庄子认为恰恰因为它没具体的用处,也不用担心会有人来砍伐了。”这青蒿,也是因为家畜不吃,农夫不理睬,所以荒山野岭上才能生生不息,直到遇见了一个如庄子一样智慧的人——屠呦呦,它才大显神威。
   看来,天生万物以养人,它们各有用途。鄙视它们,只因浅陋无知。而那些和青蒿一样曾被人们遗弃或认为百无一用的人,今天的社会为他们提供了施展才华的大舞台。每一株青蒿都有可能活得精彩,都可以有一德来报天地。
   蒿草是庄稼的天敌,农人以斩草除根为快。米蒿蒿、白蒿、雪蒿、青蒿,还有许多的不知名的蒿,在庄稼主导的沃野,见缝插针,顽强地活着;在荒凉贫瘠的山坡,天赐一点雨露,生机勃勃地长着;在水边,麦垛下,阡陌交错之间,在一切或宽广或逼仄的空间里,孜孜不倦地繁衍着。即使满川风狂雨骤,却不曾压折一株蒿;即使干旱少雨,却不曾让任何一种蒿绝迹。
   蓝天之下,原野空旷,青青蒿草,或匍匐低生,或挺立摇曳,从春到秋,都是独一无二的生命姿态。世间凡人,或许本是原野一株蒿,做菜,入药,抑或为野草,都因着各自缘分。
   此生做蓬蒿之人,有蒿相伴,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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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蒿乃野生杂草,是庄稼的天敌,农人以斩草除根为快。而文章作者却细致描写了几种蒿草,米蒿蒿、白蒿、雪蒿、青蒿,描写生动细腻,文字活泼灵动,语句简洁凝练,拟人、比喻信手拈来,尤其令人赞叹的是文章内涵深厚,借物喻人,给人启迪。米蒿蒿花小,极为繁密,花粉有着淡淡的清香,籽粒微小如芥,榨的油金黄清亮,具有“祛痰定喘,强心利尿”的功效,多情的古代女子歌吟米蒿,字里行间充满欣喜之情。 雪蒿一巴掌大,平摊贴着地皮,叶子深绿,摸上去毛茸茸,做成菜馍、菜疙瘩,当饭吃,省粮。王宝钏如雪蒿,心性高,不因荆钗布裙、野菜充饥的生活而改变。 白蒿是一味中药,似菊花,匍匐于地,沟沿河渠,随处可见。青蒿,俗名蒿子,挺拔壮硕,一蓬蓬,半人高,牛不吃,羊不闻,黑猪都不正眼瞧它。就是这种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之物,却被屠呦呦提取出青蒿素,为人类做着巨大贡献。蓬蒿之人,便是平凡之人,可谁又能说平凡之人就不能成就伟大呢?拜读,并推荐共赏!【编辑:执手今生】【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7011810】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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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执手今生        2017-01-17 19:59:34
  文字功底深厚,内涵厚重,非常喜欢这篇散文!
回复1 楼        文友:赵亚亚        2017-01-17 20:24:02
  文字遇到读懂它的人,于是苏醒了!感谢您的编辑,辛苦了!
2 楼        文友:湖北武戈        2017-01-18 17:09:35
  恭喜获精,继续加油。
与江山作者共同成长!
3 楼        文友:阳媚        2017-01-18 20:33:37
  贺喜才女精品!期待佳作连连!
4 楼        文友:湖北武戈        2017-01-19 11:01:26
  恭喜获精,再接再励。
与江山作者共同成长!
5 楼        文友:春雨阳光        2017-01-19 21:31:54
  这篇文章,写出了浓郁的生活味,特别是在城市生活久了的农村人,读到这篇文章,亲切感和感慨肯定是很多的。
语文教师
6 楼        文友:渭北清光        2017-02-25 15:41:29
  欣赏学习亚亚老师的佳作。这篇可算是你的代表作。
诗是一只空篮子,放进自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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