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往事包含了我青春的记忆，青春的爱，它像一首经典的老歌嵌入了我的生命。
　　 ——题记
　　
　　 一
　　 晨曦初露，整个草池镇的四乡八岭开始在沉睡中苏醒，淡淡的薄雾笼罩着这座小镇。公鸡在断断续续地打鸣，早起的孩子们背着书包三三两两地出现在乡间的路上，蹦蹦跳跳地奔向学校，踩出清脆的脚步声引得狗儿汪汪叫。鹅儿“嘎嘎”，鸭儿“呱呱”，成群结伴的钻出了窝棚，摇摇摆摆地涌向绛溪河里。在绛溪河畔，已经有婆姨蹲在青石板上洗衣服了，木板拍打衣服发出“啪啪”的清脆声，弹奏着一首清新的晨曲。
　　 我从迷迷糊糊中惊醒过来。听见院子里，鸡公在一个劲儿扑腾，“咯咯，咯咯”地叫不停。一会儿房门“吱呀呀”响起，父亲从门缝里探进头来问：“华君，你难得回家，去赶场（赶集，方言）看看不？你好几年都没有去过吧，镇上变化可大啦！”
　　 屈指算算，我真的有七八年没有上街了。一直漂泊在外的我，偶尔回家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记忆中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两边都是阁楼式的木板房，质朴而沧桑。现在，到底又是什么样了？
　　 一边思忖着，我一边骨碌翻身起来。穿戴完毕后，下床简单洗漱一下，拿上锅里父亲给我煮的两个熟鸡蛋和一个馍馍，就跟他出门了。天色虽然放亮了，但是田野被薄雾笼罩着朦朦胧胧。
　　 父亲背篓里装了几只鸡。路上，他兴奋地皱纹一直舒展着，告诉我这段时间农闲，家家户户的喜事多，一定能卖上一个好价钱。因为我很少在家，他一边走路，一边还唠叨着邻居们的八卦新闻。哪家的闺女出嫁了，哪家的的母猪生仔了，当说到牛二的娃娃都读小学了时，父亲一直叹气摇头。我能体会到父亲表达的意思，牛二都能娶媳妇当爹了，儿啊！你还不如他吗？
　　 走过屋外的一段田埂，对面就是平坦的水泥路了，绕过毛大爷的一排房子，我望见在十字路口停了一辆面包车，一个虎背熊腰的男子在东张西望，好像瞧见我们了，一个劲地挥手招呼：“坐车，坐车，到街上的车，三元钱一个人！”
　　 父亲听得声音皱了皱纹，哼了一声：“十来公里路就要三块钱，这牛二也太心凶了！”
　　 我接过话茬：“十来公里路也不近啊，看你又背了几只鸡，走路挺累的，我们坐车舒服些！”
　　 父亲叹了叹气：“唉，你们年纪轻轻的受不得苦哟，想那时候我们交公粮，一担就是两百斤，照样扁担挑着走路上街！”
　　 我哑然，不再吭声。
　　 说话间，已经到了面包车前。印象中，牛二真的笨得像牛，小学一直到毕业，成绩都稳稳的倒数第一，勉强一个小学读完，还好他有一身好力气，跟着他父亲学石匠打石头去了。读高中毕业一直到外出打工，我都很少回家，对他的情况也不是很了解了。
　　 咋然碰面，还不知道说什么。想了想，我找了个话题搭讪带着戏谑的口吻：“是牛石匠啊，不打石头怎么改行跑出租车了！”
　　 一边说，我一边下意识地伸手往裤兜里掏烟。
　　 他显然也瞧见我了，傻呵呵的迎过来：“哟，是叶哥啊！很多年都难得看到你，在外面发大财回来了吧！现在家家户户修房盖屋都是水泥钢筋的，用石头的少了，生意撇（差）嘛？”
　　 牛二一边说一边抢先，掏出一支“蓝娇”牌香烟递给我，一边凑近前给我点火。
　　 我吸了一口烟吐出烟雾，“哈哈”两声继续调侃：“现在驾照那么难考，可以啊，你那脑子，理论都没有作死你！”
　　 牛二嘿嘿两声，自嘲道：“兄弟我真的笨，软过的（通关系），前几年考试放得松嘛！”
　　 父亲见我们吹壳子（说笑）没完没了，嘀咕了一句：“你们聊吧！”扯了扯肩膀的背篼带子，迈步想先走。
　　 牛二一看急了：“叶大爷，往哪儿走，上车坐嘛！”
　　 父亲头摇得像拨浪鼓：“算了算了，坐车花的三块钱，我拿来买米一天都吃不完了！”
　　 牛二听得嗓（故作凶巴巴）了一句：“叶大爷一辈子都省，存那么多钱带进棺材啊！”
　　 父亲听得气呼呼地吹着胡子，牛二不等他再说，伸手抓住父亲的背篼沿，语气恭恭敬敬起来：“这么多年才看到华君哥回来，怎么也得看他面子，今天欢迎你坐车！”
　　 父亲挪挪勒在肩膀上的背篼带子，半推半就地让牛二把箩筐夺了过去塞进车里，仍不放心地追问：“欢迎是啥意思嘛？懂不起呢？”
　　 我在一旁乐得不行。牛二凑到父亲耳朵旁扯大喉咙：“叶大爷是懂还是装不懂呢，欢迎就是不收你的车钱，免费载你们上街！”
　　
　　 二
　　 面包车里已经有人，我们上去就挤得满满的了。张婶李婶都在，一个个面前的手里提着一个竹筐筐，里面搁的鸡蛋、鸭蛋，看样子是拿到街上去卖。
　　 我慌忙回避，将头扭向窗外。
　　 透过车窗，两旁闪现过乡亲们家家户户一幢幢漂亮的楼房。想不到几年时间，以前的泥泞小路也不见了，乡村公路已经村村通。车在平坦的水泥大道上跑着，平平稳稳，风灌进来，耳边呼呼作响。
　　 牛二一边开着车，一边打开了话匣子，自言自语着：“华君哥还长我一岁吧，怎么还不找一个过日子的啊？看把你老爹急得，到处找媒婆帮忙。不要那么心气高嘛，向我学习！我傻，我找的媳妇儿也傻，不过生一个儿子倒鬼精灵得很，哈哈！今年班里还考了一个第一……”
　　 我侧过头来想接话，看到李婶凶巴巴地瞪着我，脸阴沉得像挤得出水来，我怯怯地把嘴里的话又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张婶觉察到了气氛的尴尬，忙插话，左端详右端详着盯着我啧啧称赞：“看君娃子多有气质，穿得好洋气，一身西服！出去这么多年了，君娃子肯定发财了，你爹好福气哟！”
　　 李婶阴阳怪气的接话了：“现在的人出去就是置办一身行头穿得周吴郑王（打扮光鲜），兜里有钱没钱自己才清楚！看我家女儿女婿，虽然穿得漏儿跨二（寒碜）点，但是街上店面都买两套了！”
　　 父亲忍气吞声的道歉：“杏儿她娘，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了，你还记恨啥呢？都是我儿子不懂珍惜，莫（没有）福气！”
　　 “我以为你儿子有啥子多了不起勒，读了几年书要找一个什么精包卵（优秀的），结果我看是卵包精（不咋样），结果到现在还是光棍一条！我呸！”李婶不依不饶，气得喷着吐沫星子。
　　 全车人都沉默了，气氛里透着紧张。
　　 牛二干咳几声打破沉默：“唉，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嘛，都是邻里乡亲的！”
　　 李婶激动地打断话：“啥子邻里乡亲，当年这死龟儿子害得我闺女喝农药，要不是我早发现一步，都白发人送黑发人啦！”
　　 “呜呜……”车里传来李婶的啜泣声。
　　
　　 三
　　 面包车在进场口附近停下了，车子挤车子的堵住了，急躁的司机使劲按喇叭也无济于事，密密麻麻赶集的乡亲接踵而至蜂拥进场。
　　 一道车闸横在场口，听牛二说才知道，因为成都新机场建设落户简阳，草池镇就占了好几个村。拆迁的农户都搬住在小镇上，人满为患。为了缓解交通压力，白天进场的车子限行了。
　　 李婶下车拎着篮子，还不忘狠狠瞪了我几眼，眼睛似乎冒着火，张婶拽着她胳膊才慢慢钻进人群。
　　 牛二在一旁安抚着我：“唉，李婶就是这火炮儿脾气！莫怪她！想当年哪，你的确差点害死杏儿。你不知道哟，你走后，她每天蹲在村口的那个山嘴口望着，不吃不喝，没有几天她就喝农药了！还是我背到街上的医院的，她吐出血的沫子都打湿了我的衬衣！……”牛二的话语里还心有余悸地打颤：“幸好发现得早，要不然就洗白（死了）了……”
　　 辞别牛二，我跟着父亲往场口进。父亲点燃烟斗啪嗒啪嗒抽着叶子烟不吭声，几只公鸡似乎预感到了生命的大限来了，在父亲背后的背篼了挣扎着扑腾，“咯咯”地哀嚎。
　　 忍不住我还是开口了：“爸，杏儿过得……还好吧？”
　　 “哎……”父亲重重叹了口气，“多好的闺女啊！你不在家的时候，经常过来帮忙给家里插秧打谷的……有空还给你织毛衣，我病了还忙上忙下给我煎药，金子一样的心啊！就让你丢咯！”
　　 “我晓得你的心思，你就读了几年书嘛，心气儿就高了！看不上杏儿没有文化！一句老话说得好：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庄稼人不能忘本啊！如果娶上杏儿，我都抱孙子咯！”
　　 父亲一路的数落我唯有承受，沉默着不吭声。每一个人的人生，都会有别人来议论和评判，如果别人说错了，没有必要计较，大可一笑而过，如果觉得别人说对了，应该接受，好好的自我反思。
　　 进场下去不远的左边就是卖鸡的市场，而卖蛋的市场又紧挨着。
　　 在市场门口的时候，父亲急忙拦住了我：“你自己去转转吧，就别送我进去了！”
　　 我理解父亲的意思，李婶在里面卖鸡蛋，免得看到我又像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对于草池镇这条新街我是陌生的，就在我漂泊外面这么几年里，它横空出来的。水泥路面平坦宽阔，两侧的人行横道旁错落有致地种上了绿化植被，一片葱绿。两旁林立起来一座座的高楼，俨然就像一幢幢别墅。小镇变了，我神思恍惚地嗅到了它城市化气息，触摸不到它的真实。
　　 那我记忆中的老街呢？我逐流在人群，急切地左顾右盼。
　　 约摸走了一公里的路程，我终于望见左边的一个岔道口。里面露出了古朴的木板房，小青瓦，石板街，我的心一颤。
　　
　　 四
　　 对于老街，有着太多的记忆，我的青春，曾经在这条巷子里飞扬。那时候读初中的时候，我，嫣儿，林志还有晓霞是最好的朋友，我们经常在这条街上看书，理发，吃饭。我们经常手拉手的漫步街头，一起哼唱郑智化的那首《水手》：
　　 苦涩的沙
　　 吹痛脸庞的感觉
　　 像父亲的责骂
　　 母亲的哭泣
　　 永远难忘记
　　 年少的我
　　 喜欢一个人在海边
　　 卷起裤管光着脚丫踩在沙滩上
　　 总是幻想海洋的尽头有另一个世界
　　 总是以为勇敢的水手是真正的男儿
　　 总是一副弱不禁风孬种的样子
　　 在受人欺负的时候总是听见水手说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
　　 擦干泪不要怕
　　 至少我们还有梦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
　　 擦干泪不要问
　　 为什么
　　 ……
　　
　　 还是青石板铺成的街道，在我脚底蜿蜒向前。那家老书店还在，甚至悬挂在店门上方的招牌都是当年的。“草池镇书店”几个黑色大字因为年代的久远有些地方已经剥落了，但是依然遒劲有力，渗透出岁月的沧桑。
　　 记忆中，书店的主人是一对老夫妻。老头子的毛笔字写得特别好，老头子姓孙，我们都叫他孙爷爷。有空的时候，我们四个人经常在这里来看书，与孙爷爷混熟后，就缠着他教我们的毛笔字。
　　 我们当中，嫣儿是最有悟性的，她继承了孙爷爷毛笔字的刚劲，又不失女性的娟秀，两者相辅相成，结合得浑然天成。在简阳市书法大赛高中组中，她还得过一等奖呢！
　　 店里很冷清，门可罗雀。只有老太婆在，她戴着老花眼镜低头在编织着毛衣，满头白发让我觉得很刺眼。
　　 我迈步进门的声音显然惊动了她，她顾自埋头，只是一边习惯地招呼：“要看书自己拿啊！”
　　 书柜还是当年的书柜，米黄色，柜边的很多油漆都脱落了，很陈旧，有裂缝的还用钉子钉上的。只是书已经不是当年的书了，都是目前年轻人喜欢的童话、科幻、侦探、动画片或漫画之类的。
　　 “奶奶，有金庸和琼瑶的小说吗？”我问。
　　 老人抬起头，刀刻一样的皱纹让我触目得有些疼痛，镜片后面望向我的目光一片浑浊，她显然有些惊讶：“现在还有几个人记得金庸琼瑶哟！”
　　 “奶奶，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华君呢！”我声音颤抖起来。
　　 奶奶听了我的话，颤巍巍地下意识地要站起来，我急忙过去扶住了她。她扶了扶眼镜，左盯盯右瞧瞧，端详半天摇摇头，表示不记得了。
　　 “我这个书店啊，整整经营二十年，进进出出的娃娃，数也数不清了！”
　　 “孙爷爷呢，孙爷爷呢？”我急切地问。
　　 “孙爷爷两年前就走咯！”奶奶的声音很平和，眼里充满了祥和，“他走的时候，交代啊，一定要我这个老婆子把书店打理好，现在我的退休工资都用不完，这个书店是免费提供给你们读书的！”
　　 奶奶一边说，一边扯着我的衣角，我搀扶着她跟进了里屋。一丝弱光从窗户口投进狭窄的屋子里，照着一扎扎的旧书，什么金庸的《书剑恩仇录》、《射雕英雄传》、《雪山飞狐》，琼瑶的《情深深雨蒙蒙》、《彩霞满天》、《窗外》，奶奶拿起两本书掸了掸灰尘，塞进我怀里。环顾四周，我惊喜地发现墙壁的上方，还贴着当年嫣儿的几行毛笔小楷字：行万里路，读万卷书。
　　 不知不觉我的眼眶有些润湿了，青春如此美好啊！即使我们到了垂暮之年，触摸到它依然温暖，依然会让人热泪盈眶！还记得嫣儿对我过，哪一天我俩走散了，就到这间小屋来留言：告诉对方，我回来了！
　　 嫣儿，林志，晓霞，你们又在哪里？奶奶心领神会地递给我们一支钢笔，我攀上书堆爬向墙壁，在四个字下面留言：叶华君到此一游，电话152××××××××。
　　 奶奶送我出来，安慰我说：“你放心，这里只要不拆迁，我会一直守在这里的，相信你们会团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