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有了落雪，才有了故乡的这一次远行。
　　 好长时间，没认真地看一看故乡的雪了。尽管每年回去仅有三两趟，就这三两趟也只是匆忙间转身。时间都哪儿去了，怕自己一时也说不清。好多年过去，故乡满山遍野的雪依旧在脑海，泛着清凌凌的银白。
　　 工作闲暇时，间或看看窗外，看看窗外灰白色的天空。匆忙里，故乡的那些人和事渐行渐远。偶尔老家传来了红白喜事的音讯，也是急匆匆中来去。故乡曾经热扑扑的面孔，还有温热热的土地，眼见着面熟却不再能够分辨得出来。父亲一再叮咛，无论走到哪里，无论时间多久，都要记住故乡就是故乡，这里是根。
　　 每到冬来，看到小区门前雪地里捡拾雪花的孩子，心一刻都不曾安静。跑过去，认真地看着他们，看他们如何玩耍着落雪。此刻，真感觉他们就是小时候的自己了。看着他们，似乎有些儿妒忌，妒忌他们被绫罗缎绢包裹着的温暖，还有他们手中那些热腾腾的美食。小时候没有衣穿，没有热乎乎的东西可吃。那种简单着的快乐，无论如何都难以割舍得干净。那份念想，时常沿着高楼要爬进我的窗。梦里依稀能看到自己和一群小伙伴们，正伸着鱼子酱样红肿流血的小手，泡在雪窟里堆雪人，挑花灯，燃放着烟火……
　　 一直希望自己长大。长大了，偏又觉得并没有什么好。有时候，连做梦都想回到童年去。
　　 童年里，冬天虽然冷，可并没觉得有多冷。那时简单而欢快的每一个日子，就像漫天飞舞着的朵朵雪花，自由奔放而又无忧无虑。村子里的人，大都希望能走出贫穷的山村，去一个高楼林立、霓虹舞动的城市。我算是第一批走出村落的人，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可我并没感觉城市有想象中那么好。只有年来的时候，才能有片刻的安闲和欢娱。然而，这种欢娱又常在热闹中孤单。城里的年，似乎只剩下鞭炮声，总之不如小时候故乡的年好。小时候年来，雪也要跟着来。冬天的雪，似乎说来就来，且来得凶猛。为了那个不太丰衣足食的年，大家仍要忙忙碌碌地准备很长时间。年货要置办，对联要书写，村子里的节目要彩排，祭祖的物事也要齐备……年在热闹声里，敲锣打鼓来。初一那日，饺子都吃不安宁，一个个舞龙弄狮的乡会接二连三到来。这种欢天喜地的热闹气氛，大概能持续到正月十五。鞭炮声里，锣鼓声里，我们光着脚丫能跑遍好几个村落。到谁家，谁家都会将大把大把的花生、瓜子、糖果之类的东西，塞进我们提前缝制的布兜子。每一次出门，几乎都是满载而归。年在我们幼小的心里，仿佛就是一种朝思暮想的精神鸦片。不只是因为有馒头、饺子和猪肉粉条等好东西吃，主要是因为那时的年味隆重而热烈，又极富有人情味。
　　 城里有高楼，高楼上是左东右西的窗。握住钢筋浇筑的栏杆，你经常能看到，贴在窗边的一张张生冷冷的面孔，还有万家灯火后的孤单。大雪年年有，可并没觉得有哪一年雪的印象比儿时任何一次来得深刻。年来的时候，看着城市烟花纵情的夜晚，总要想起童年里故乡欢快的雪的影子。
　　 今年冬天没有雪，原以为只有等到来年。没成想，偏有一场雪要落在六九里。五九六九河边看柳，柳没来得及绿，雪就扑面来了。年味还在，落雪摇曳，怕是想将那些匆忙折返的游子再多挽留一会儿。莫非，这就是天意。
　　 去故乡看雪，这是儿子的想法。雪是永远都飘不完的，在我们想象的视野里。既然儿子能提出去故乡看雪，想必他内心里雪的故乡别有一层深远。有人说春雪如跑马，落雪是等不得春来的。我害怕，春天的步步紧逼，会让落雪匆忙融去。所以，就想早早的趁着落雪走。妻说，还是明天去吧，你看雪下得哪有空儿。春天的雪是不会等我们的，眼看着的漫天飘落，很可能一夜之间就会融化殆尽。就像时光里的烟花，一声声光亮可能只是瞬间的事，来去匆匆。
　　 雪，一直飘，飘得很兴奋，是春天里的那种兴奋。
　　 城里的雪不好看，支离破碎，又不甚洁白。城里是留不住落雪的，只在人家的屋顶上，还有很稀少的行道树上。河里没有冰，一弯弯黑，好端端的一朵朵白，就像变魔术样的被融进黑暗，真够可惜的。难怪有人说，近朱者赤，近墨者偏要黑。路上也是留不住雪的，它的飘逸，早已被行人的脚步和车轮碾压得粉碎，碎得有点让人心疼。那么好的一片片雪，竟要遭这样的厄运。
　　 去乡下看雪，看来似乎有些神经。其实不然，一路走过去，神经的却大有人在。
　　 许是等得太久，人们才这般地如饥似渴。原想这样的落雪肯定是冷清的，没料想竟会这般地受人怜爱。
　　 黄河故道，是一条望不见尽头的锦绣缎带。在她偏僻的一隅里，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村落，就是我的故乡。河岸有密密的杨柳、干枯的茅草和芦苇，还有菖蒲。叶没了，枝干还在。虽不见了夏日里的花红柳绿，秋日里的赤橙青蓝，在落雪里显得也极是安静，极是亲切。仿佛一位老者，在述说着自己饱经沧桑的过往。不时，你还能看到泊在水边的一叶叶木舟，还有一片片鱼网，落雪里似乎有些儿疲惫。想象里，故乡曾经的霓虹千丈、渔歌唱晚的景致会是怎样的一副鲜艳的样子。小时候，沿着河沿奔跑，不觉得她有多美。现在想来那时的单纯清浅，却是一段无法描述而又无从复制的光阴。小草、小树林、小房子，已把半辈光阴浓缩进一湾清浅里。记忆里的黄河古道，仿佛是悬挂在天上的，且是宽大得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茫远。那时，就觉黄河是我这辈子可能见过的最壮阔又最伟大的一条河流。就像母亲，每次看她总在仰望里。似乎因为郁积了太久，原先的宽大，原先的丰茂，仿佛都瘦成了记忆。草还是那样的草，柳还是那样的柳。却不再能看到当年那样一份自豪与洒脱，智慧与欢快，一切都显得凝重而又沉甸甸。许是离开了太久，才觉得这般陌生。
　　 雪落在雪上，没有想融化的意思。她的安静，庄重而迷离，让你一时想不起来在这个喧闹的尘世里，还有一湾这番的美好。
　　 沿着黄河老堰走，两岸的白将心早已洗得明朗。行走间，已不再能看得见河底拥挤着的慌乱的苇草。只能看到落雪，和被落雪遮盖着的白。柳被落雪包裹着，杨也被落雪包裹着。枝干洁白，通透明亮，煞是好看，就像一帧帧刻意雕琢的风景，静默在雪里，只等你来。往前走，麦苗早就不见了青青。面前是一片片柔白，一片片温暖的柔白，白得无拘无束，白得无边无际。这就是故乡的落雪，落得人的心里嘭嘭嘭嘭地跳。
　　 下车，踏着落雪。心间别有一番韵致，空旷且辽远，质朴而干净。仿佛一身轻，是那种无欲无求的干净。雪落在衣袖上，毛绒绒的，像一层层月光。雪落在脸上，落在脖子里，清凉而温暖，仿佛初恋时的吻。滑滑地，凉凉地，从灵魂深处给人一种莫名地快慰。取一枚或几枚在手，瞬间化成一缕烟，远去。走进林子里，回望自己的脚印，一深一浅，心里说不出地荡气回肠。好长时间，似乎没再看过自己身后还有这样好看的脚印。挖一捧雪捂在唇边，一丝丝凉意顺着脸颊飞扬。掌心化雪，我似乎看到了久违的温暖，是雪在这个春天里给与我的温暖。我喜欢这样的落雪，在一望无际里简单直白，又明亮通透。玩够了，脚印早已模糊难辨，只有落花飞舞。
　　 黄河北去，偏远里有一座山，那就是我的故乡。我对儿子说。
　　 那样远，雪里一点都看不到。儿子说。
　　 不是远，是你路太生。前面就是，只要心里有，再远也觉得近。
　　 雪似乎有些小，隔着车窗好像能看到泊在雪浪里的远村，还有白桦一样的杨树林。一排排，高低错落，极像随意泼墨的山水画，简单又别具一格。走着走着，家似乎越来越清晰。
　　 好像有阳光，天一下子放亮起来。村后面的山，白得银光闪闪。故乡在静默里，仿佛还是儿时的样子，只是有些旧。看过老屋，看过小山坡，看过曾经满是荷叶荡漾的池塘……心如这春雪一样，在温暖里酥润绵软。
　　 春雪果然如跑马，等你走近时，她一个转身便溜走。
　　 回城时，阳光已西射，故乡的山水田园和村落早被洗得干净俊朗。远望，山头上仍留存着一朵朵白，夕阳里正佛光普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