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和他见面是跟赵俊峰回家，那天是他妈妈五十岁生日。赵俊峰说，都大学快毕业了，也不想跟我回去见见未来的婆婆？我勾住赵俊峰的脖子一个狂吻。这家伙总算摸准我心思了，认识两年，每次他都是一个人回去，我不说出口，并不代表我没有这个愿望，只是我觉得自己一个女生必须的矜持还是要有的。
　　 我专门去花店买了一束百合花。
　　 他家在B市，一个多小时车程，开门的是个浅发男，个子差不多跟赵俊峰持平，皮肤黝黑，像水手那种古铜色。“他就是我弟弟赵俊龙。”俊峰介绍道。他弟弟赵俊龙友好地向我点点头笑笑，两撇幼嫩的八字胡退到嘴角去聚成了两点黑。
　　 天气炎热，赵俊龙拿出苏打水，又从冰箱端出一杯冰块放到桌上，似乎觉得那杯冰离我远了点，又往我面前推了推，然后进了厨房。我看见他壮实的手腕处有个醒目的纹身：忍。
　　 吃饭的时候，赵俊龙端出一盘寿司、一盆酸菜火锅鱼、两份水果。看着各种包皮且制作精美的寿司，赵俊峰夸赵俊龙说：“呵，社会上滚了几年，啥没学会，厨艺还练出来了，以后在家好好孝顺妈，我不会亏待你！”她妈接着赵俊峰的话说：“你俊峰我不操心，就操心俊龙！”赵俊龙说：“现在起你不要操心我啊！”
　　 赵俊峰要给她妈往碗里夹春卷寿司，她妈不让他夹，拿开碗说：“今天我就免了，生日年年都会过。乐乐第一次上我们家，你照她喜欢的给她挑。”我怪不好意思，说：“伯母你是寿星，不要将就我。”赵俊峰听她妈这样说，道：“乐乐平时最喜欢吃寿司，好像俊龙是特意给她做的。”说着夹了一个放到我碗里。吃到后来，我发现最终那盘寿司我跟赵俊龙吃得最多。
　　 我的时间只有两天，回去还要赶写毕业论文，伯母要赵俊峰带我多出去走走，赵俊峰点头说：“我带你去皇泽寺吧，看女皇故居，欣赏嘉陵江风光。”我说：“那倒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两天内必须确定论文主题，找到那个突破口。”赵俊龙没有插话，他在清洗一个喇叭口的玻璃花瓶装上水，把我那束百合花拆开，分了一部分插到花瓶里，放到了他妈妈房间的床头上。
　　 第二天伯母很早就起来，给我们煮了两碗荷包蛋，桌子上另外还放了两盒纯牛奶，然后等我们起床。当我们就餐的时候，她打量赵俊峰棱角分明的脸，又看看我，对赵俊峰说：“年轻人，晚上熬了夜第二天要喝点牛奶，把头天晚上流失的营养尽快补上，不然几天会垮掉。”赵俊峰和我都听出她话有所指，不做声低头吃自己的饭，她继续叨叨：“我是医生，又是过来人，我都懂……”然后转向我：“乐乐倒不会，男孩子又不一样。”我的脸都红到脖子根去了。
　　 赵俊峰故意去看赵俊龙的房间，门开着，墙上有个女孩的放大像，穿一条格子裙，手捧着自己的脸，朝我们甜甜地笑，很美，赵俊峰问他妈：“俊龙没在家里住？”
　　 “他住在公园里。”伯母起来往她房间边走边说：“最近还挺忙，这小子干正事了。”她端出那个花瓶乐呵呵地说：“昨晚闻着乐乐买的花我睡了个好觉哦！”她用手去抚摸着白白的花瓣和叶子，我说：“只要伯母您睡得香，每周我给你买了快递过来。”她说：“那倒不用，这小区后面就有个花场，我下了班随时都可以去转转的。”“嗯。”我点头。
　　 下午，赵俊龙给他哥打电话，喊他去参观他的水上项目，顺便带上我玩玩。
　　 我问：我去不去？”赵俊峰说：“怎么不去？我就这么一个弟弟，初中毕业就在社会上混，现在醒事了开始自己创业，既然回来了就得关心关心，要不，我还是他哥吗？”
　　 赵俊龙的“项目”在湿地公园内，绿叶翠拥的一大片荷花池中政府开凿了人工湖，他盘了资金买了十艘游乐船供游客自驾游玩，每小时收取二十元的租金。
　　 车可以开到湖边售票厅门口，看着十艘彩条飘扬的新船，赵俊峰心潮澎湃地问赵俊龙：“哪来这么多钱？”
　　 赵俊龙说：“我把老城一套倒腾来准备赚拆迁款的旧房子卖了，赚的钱刚好够买船。”张俊峰夸赞道：“行啊，俊龙！”一拳打在赵俊龙滚圆的膀子上，算是对弟弟的奖赏，赵俊龙腼腆地挠自己的头。
　　 他请了一个售票员，每条船配一名保安，穿着猩红色的救生衣站在船头，任由他们在诺大的湖面自由来回划动兜转。赵俊龙给我们留了一艘，他亲自做保卫。船划到湖心，我们脚下越踩越吃力，赵俊龙就趴下来躺在船舷上用手当桨为我们助力，汗水从他额头沁出，滚豆子似的掉进波浪里。
　　 晚上，赵俊峰在一家有名的土灶老火锅叫上赵俊龙一块吃饭，有点庆贺的意思。结账时，赵俊龙抢先一步买单，赵俊峰说我请你该我来，赵俊龙给他哥推了回去。
　　 回A市后车到麓山大道要经过赵俊峰宿舍楼，街面有娱乐会所，正是营业时间，大型广告牌流光溢彩，闪烁着绚烂，赵俊峰靠边急转弯拐上道闸口。
　　 我说：“我要回学校！”
　　 赵俊峰抬腕看表说：“都几点还回去？”
　　 我反问他：“你不清楚明天我要上课？”
　　 他没理睬我说的话，进入匝道，刷卡，放一路缓冲带停进车位。
　　 赵俊峰拿着我的包先一步进了侧门，那里有电梯，他想包我拿走了，你爱来不来。
　　 我不想去赵俊峰宿舍还有原因，他年薪五十万一个高管，居然没一套属于两个人的自由空间，一直跟普通员工蜗居着一套房子，自己仅在里面占了一间房中房，还是三面用层板围起来的那种，哪个角落弄出一点声响其他人都能悉数听见，我因此很少去。
　　 洗澡后，像往常一样赵俊峰又拿出他自己一套冬天的秋衣要我当睡衣，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赵俊峰对那边一个熟人哈哈笑过之后说：“要不这样，我现在可以过去看看！”
　　 挂了手机赵俊峰过来掀开我的被子，说：“跟我看房子去不去？”
　　 所有不快都在这一秒之内化为乌有，我翻身下床。
　　 张俊峰指的房子是距离机场附近一片公寓群里像写字楼一样的对开门小套房，可买可租。赵俊峰那个熟人也是二十多岁的样子，白衬衣扎在裤子里，小腹的赘肉挺出身体许多，像个快足月的孕妇，走起路来有些吃力。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打开所有楼道灯带我们参观，走马观花后赵俊峰拍拍他的肩说：“兄弟，等我回去考虑考虑。”对方承诺：“如果决定租或买保证有百分之二十折扣！”
　　 下来我才知道，这个人是赵俊龙同学，他们还是老街坊，只要是认识的就到处拉关系找客户。
　　 车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中间隔个小广场，路上赵俊峰说：“因为有个俊龙，我只能做做样子。”“没人强迫你，为啥要做样子？”
　　 赵俊峰说：“它就是别墅我现在也不会买，等我成了第二个王健林，我给你买一座城！”
　　 我说：“你要怎么跟你邻居，跟你弟弟的同学“游刃有余”那是你的事，你总不能虐我吧？”我很气恼，他为了敷衍赵俊龙的同学，把我拉上跟他熬夜，这是练就的哪门子德行！
　　 可能确实觉得自己有些过分，本来我们一左一右走路，赵俊峰拉我偎进他怀里，温柔地说：“大晚了，你不陪我来谁陪我？好啦好啦，明天我先送你，再去公司！”
　　 第二天赵俊峰食言了，我早上醒来，身边空着，微信里赵俊峰留了言：亲，我九点的飞机，不能送你了，自己打车，最后是个吻的表情。我冲手里几乎歇斯底里回过去一条：“赵俊峰，你个混蛋！”
　　
　　 二
　　 论文我沙沙沙写了一天，却被辅导老师给枪毙了。过不了完全在意料之中，我自己都不满意，观点陈旧，缺乏新意。她又给我三天时间，说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四天内交稿子。避开辅导老师锥子一样的目光，我吐吐舌头出了教室。
　　 走出教学楼，路边新搭了书画展板，这时手机响起来，是我实习的那家公司，我的上司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乐乐哎，这事只有你能帮我了。”我丈二和尚，问她：“到底发生了啥事？”她说：“住机场那边拉单的人从出港口意外接了一个外地旅游团，公司导游全部派出一个都不剩，经理很急，她不想让煮熟的鸭子飞走了，于是找我。老总说了，你毕业后可以优先录用你。”我对她说：“我这就过去！”
　　 客人来自西北，游完古镇老街、桓侯祠等，最后到水上乐园看地下龙宫。刚进大门走到银杏大道上，有人从我身边经过，他们中的一个住脚回头看着我，原来是赵俊龙。
　　 赵俊龙头戴遮阳帽，下身是牛仔裤，配他那件有龙图腾的黑色体恤，显得英武干练，他朝我笑笑后又调过头去与同伴往前面去了。
　　 赵俊龙再一次出现是半小时以后，我正坐在一排垂柳下的沙滩椅上构思我的论文，赵俊龙一手提包一手抓捏着两瓶矿泉水，他用提包的那只手从另一只手上分一瓶给了我。
　　 还真有点渴，我打开一口气喝了不少，“你没做生意？”我问他。
　　 赵俊龙可能觉察我想问什么，对我解释他为什么到了这里，他说：“我想在这里另外投资搞个新项目。这里是国家级古镇，发展空间很大。”
　　 我有些吃惊，你的游乐船才开多久，放弃了多可惜。“A城刚开就打算不做了？”
　　 赵俊龙说：“做啊，都做！”
　　 我用怀疑的目光看他，他有些腼腆了，脸微微暗红，说：“慢慢学嘛，人不是生来什么都会。”
　　 临走的时候，旁边有山民拉来一车红心猕猴桃，赵俊龙喊那人挑了最大的装了满满一口袋要我带上。
　　 回去后我才想起该记下赵俊龙的电话，或许他的新项目对我的论文多少有些帮助。
　　 我还是找赵俊峰要了他弟弟的手机号码。电话接通后赵俊龙听是我的声音，他愣了零点五秒后平静下来，知道我的意图后说：“嗨，怎么不早说？他要我给他个E-mail地址。”
　　 马上收到赵俊龙发来的邮件，是他那个水上新项目的完整论证方案，周密可行，又很高的可操作性，碰巧的是与我们专业论文要求极为吻合。我只在语言上做了疏通处理，另外取了一个适合我论文的名称。
　　 这一次辅导老师非常满意，笑得上下两排牙齿又亮又白，说：“这就对了嘛，我就说我的学生个个都是这个！”她朝我竖大拇指，我嘴上笑着迎合，心里却俨然一个小偷，噗噗跳个不停。
　　
　　 三
　　 公司说话算数，跟我签了合同。
　　 我想第一时间分享给赵俊峰，不料赵俊峰不以为然，“不就是个导游吗，顶多以后给你个主管就不错了。”
　　 毕竟是我第一份工作，我很开心能拥有这份工作，我想争取赵俊峰的绝对满意，也想他对着电话吻我一下，让我感受小离别后的那丝甜蜜。然而得到的却是哗啦一瓢冷水。
　　 公司没有房子，得自己租，赵俊峰那间跟没有隔墙没区别的房中房，我不打算再坚持住下去了。
　　 星期天我去看了一套，一室一厅带独立卫生间，离公司虽然稍远了点，可我喜欢它前后空间的开阔大气，坐西朝东，站在阳台嘉陵江就在脚下流淌，就像抱在母亲巨大手臂里酣睡的婴儿被绿荫环抱，早晨起来可以呼吸第一缕新鲜空气，享受从江面升起隔着天空抚摸来的第一抹阳光。可赵俊峰不同意，他说：“还不如选择俊龙同学那个公寓，也算了却一份人情。”最后电话里约定等他回来再决定。
　　 赵俊峰回来是一个午夜，他抱怨自己太累倒头睡了，原以为今天他要去那自主自由公寓办理入住手续，到了早上起床穿戴齐整后对我说：“他们公司想承建非洲某国一条高速公路，今天要带人去做前期考察。”说这话的时候弯下腰从箱子里给自己取了盒牛奶，插上吸管自个吸了起来，然后搭包准备走人。
　　 我问：“房子打算怎么办？”赵俊峰牛奶吸到一半，不耐烦地说：“我怎么觉得你那么矫情？这里又不是不能住！”
　　 我真的生气了，我突然觉得赵俊峰已经不是从前的赵俊峰了，变得我几乎不认识了，无情抠门自私到了极点，我狠狠地抛给他一句话：“从现在起，你是你，我是我，我不想再住你这里！”
　　 赵俊峰看着我，就像我看他那样的陌生，足足地有五秒钟后他拉开了门，“砰”地关上了。
　　 江边那套房子早让人租了，顺着那条马路我挨个楼盘看着，走不了多久，意外看见那晚跟赵俊峰到过的那个公寓群就在前面不远，“自住自由公寓”几个大字较之夜晚更为苍劲地直立于楼顶，我收了伞第二次跨上它门口的小广场。
　　 门迎老远向我招手，待我进去后她又朝经理室喊了一声李经理，经理探头看，认出是我，弹簧似的从椅子上跳起来腆着沉重的肚子引我坐到一排沙发上，然后乐颠颠对我说：“我跟俊峰哥算是发小，你住我们自主自由公寓，是不二的选择，可以享受最大限度优惠！”
　　 我说：“就看你是赵俊峰发小，我定了租你一套，但我要临江的，越高越好！”他点头，要我先坐坐。
　　 这时，看到几步开外的赵俊龙胳肢窝夹一个文件夹，两手抱在腹部的位置，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一只方形大鱼缸里的金鱼，水里不断窜起气泡，金鱼们摇动着彩旗一样的尾巴游弋觅食。李经理说：“你要的顶层已经没有了，剩下的全是低楼层，人家租了住住就搬走，第二个又来住，如此循环，住户换勤了卫生条件自然也不是太好。”
　　 赵俊龙过来插话说：“我闲着也是闲着，你们可以搬过来。”
　　 房子在二十八层，沙发茶几冰箱锅碗瓢盆一应俱全，推开客厅玻璃门，居高临下，江水黄涛涛，绕着一片柳林浩浩荡荡奔腾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