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假期辅导员——亦师亦友
　　 1
　　 每当老同学见面，我很羡慕有的同学说：“小学的时光不值得留恋，那时候太小，也没有什么记忆。”
　　 我忘不了小学的时光，一些人和一些事，会追随我终生，以现在的认识水平，对童年少年时代的记忆，或许是由于儿童成熟的早晚，至于什么样的孩子成熟早，那我就没法评判了。这里说的成熟不仅仅是大家约定俗成的性成熟，也有些包括“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的意思吧。衣食无忧的孩子们，是不会像我们一样，回想冰天雪地的清晨，步行几里路前往工厂锅炉房等带出炉灰的时光，冒着热气滚烫的炉灰堆中，白灰包裹着还没有燃尽的煤块，被我们抢到手上提的篓子里，收获着最廉价的能源。回来后把这些未燃尽的炉灰块捣碎，搅和到凭票配给的煤粉里，掺上黄土，拍成一块块的煤饼，这种课外时光的劳动生活，不是每个孩子都有的，牢记不忘的经历。
　　 到学校上学的意义我们并不明确，但一直认为这是每个孩子必须要做的事，和我们捡煤灰一样，是生活的一部分。当然放学后的时光最值得怀念，因为那是我们最自由最欢快的游戏时光。
　　 按理说，我的家庭状况并不算差，老爹早年参军打仗，转业以后大小也是个官儿，只是我们家里的孩子多，所以家庭生活就跟别的工人家庭没有多大的差别。
　　 我们的小学很简陋，教室是一排排平房，从教室北面的窗户，我们可以看到一所中学，两所学校之间是一排竹片编的篱笆墙。那边中学毕竟比小学气派，是一幢独立的三层楼房。楼房的声音传得远，我们上课时，老师的声音再大，也盖不过从窗外飘来的中学那边的朗读声或唱歌声。老师已经习惯了这种外来的干扰，十分无奈，但有时候，她会以欣赏的态度对我们说：“什么时候，你们也能够朗诵的这样整齐啊。”
　　 如果那边上体育课，他们进行的项目也比我们小学丰富、会有各种各样的活动，声音也比较嘈杂。于是，趁老师写黑板，我们就伸脖子踮脚尖儿看窗外中学操场上活动的情景。每天下午两节课后，我们自由活动时，大家经常聚在学校间的篱笆墙边，透过篱笆间的孔洞，观赏中学生们的课后活动。由于中学生的活动很丰富，所以吸引着我们这些喜欢猎奇的孩子们，他们在操场上做游戏、排节目、做各种小学没有的运动项目——铁饼、标枪，真令人神往。最有意思的是他们练习跳集体舞，一个男学生很封建、不好意思去拉女同学的手，手中握了一截树枝子，该拉手的时候，便把树棍儿伸了过去，那女孩子夺过树棍儿远远撇到一边，用手拉住男孩子的手，反而是男孩子的脸羞得通红，于是我们大笑起来还发出了“嗷嗷”的嘲弄声。
　　 还有一次，他们那边试飞模型飞机，一只轻巧的航模缓缓滑行，正当我们羡慕的目光追随着它，期盼它能创造出留空时间最长的新记录时、它却撞上了球场上的篮板，翅膀与机身脱离，跌落下来。大家一片声的哎惜。还有一只航模绕了个大圈，飞过了篱笆墙，大家一片欢呼，一位同学小心翼翼的捧起了落地的航模从墙头递还给那边的大哥哥。我们就在不觉间和中学生们有了精神上的交往，还认识了许多比较“冒尖”的男女中学生。
　　 所谓的“冒尖”，是同学们认同的词汇，指那些学习好、有能力，经常出头露面的所谓优秀生，或有能耐的体育高手，演出节目的杰出演员们，无论哪方面，中学生的水平都高我们一头，但我们武断的认为因为他们比我们年龄大，等我们上了中学，自然会和他们一样。
　　 一次中学生休息时候，一位瘦瘦高高的大姐姐跑过来和我们说话，她从篱笆墙那边问我们说：你们喜欢不喜欢跳集体舞，我可以教你们，我们哄笑了起来，心里想学，但是嘴上都不敢应承。
　　 在小学五年级读书的我们，马上就要放暑假了，我们的心已经提前进入假期的愉快中，盘算着假期中每天应该如何利用，去打野仗还是到远郊的河沟里捕鱼捞虾、游泳……每年的假期，是我们最自由、最欢快的日子，不用每天上课做操和完成一大堆作业，大家在头几天，把假期作业突击完成，以后的日子就完全是自己的了。我们会想出许多花样，从清早到夜晚，玩儿是永远也玩儿不够的……
　　 然而今年不一样，放假前，学校开大会告诉我们，暑假期间要集中起来搞活动，每天上午两小时，下午两小时，开展读课外书，做游戏，做手工，学习做饭，参加植树造林劳动等等。每个班都安排了指导老师，叫假期辅导员，他们就是隔壁学校今年毕业的中学生。哎，又是集体活动，学这学那，我们的假期美梦被绞碎了……
　　 聊以自慰的是我们集体活动的地点安排在隔壁中学，我们第一次进入这所熟悉而生疏的独楼，见识到光洁的墙壁，宽大的楼梯，一间间明亮宽阔的教室。所有的课桌和凳子早已经堆在课堂的一角，我们顺着墙边站了一排，等着见识我们的假期辅导员，当她微黄的头发瘦削的身子刚一出现，大家异口同声地：“是她！”原来就是那个要教我们跳舞的女学生，她笑了一笑开始做自我介绍：“大家以前都见过，我姓卢，这个假期由我来带你们集体活动，以后你们喊我卢老师好了。”她也就是一个大女孩儿，年纪比我们大，细长的胳膊、修长的腿，个子也高。两条细长辫子，身穿白上衣和有浅粉色有赭色花纹的裙子。之所以说她瘦，是她给我的印象太深了。要知道当时的孩子们普遍都瘦，这些瘦孩子们都说她瘦。从衣着上可以看出卢老师有着跟我们一样的家庭状况，很普通的衣着但是整洁干净。在那个年代，我们的生活都很清苦，这也是那个年代过来人都发奋向上的动力吧。从心里，这一点也很重要，我们会从人们的生活水平上区别是否属于同一阶层的人，也就是说，我们会亲近贫苦家庭出身的同学、疏远阔家子女。
　　 她很善于当领导，也许是模仿能力强、她学着老师的派头，让大家顺墙根排一圈，大家或蹲或坐。感到像回到了幼儿园。卢老师对我们讲话更可笑，好像在哄幼儿园的小孩子，头摆来摆去，她的普通话并不标准，是一种拿腔拿调的南方味儿普通话。
　　 不一时大家就不耐烦了，看着外面晴朗的天空，感到大家圈在这间教室，和上课一样，哪里有假期的味道呢。教室里有些乱，卢老师也很抓瞎，没法子对付这种乱局，看来她体会到当老师可不是演节目，装装样子就可以的。不一会儿，她就想起了过去老师们常用的老办法，她拍手让大家静一静，表示要给我们讲故事，当大家静下来后，她就把格林童话或安徒生的童话内容拿来开讲。没一会儿，“最后，灰姑娘穿上了水晶鞋，与王子一起愉快的生活……”看过这故事的同学直接剧透了出来，大家乱喊，立时场面又乱了，看得出卢老师十分无奈。
　　 旁边李大头用胳膊肘子捅我，我顺着他的暗示，看见对面胡汉生坐在地上，兴许穿的裤衩是他老爸的裤子改的，十分宽大，通风良好，只是当年的孩子们不穿内裤，因而他裤裆里的全套零件暴露无遗，他自己全然不知，还在那里嘻嘻哈哈打闹，那物件晃来晃去。我禁不住哈哈大笑，还没来得及捂嘴，卢老师发现我们的异常，便过来问我：“这位同学，笑什么呢？”我顺手指着对面，笑得说不出话来。而女老师弯下身子，顺着我们指的地方看过去，——我们都要笑喷了，卢老师顿时明白了，她站直了身子，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过了几天，我坐在马路牙子边树荫下乘凉。突然一声：“咦，好安逸哦——”我一看，是卢老师，我立即站起，表示礼貌。“不必啦，又不是上课。课外时间我们来做朋友好不好？”卢老师不上课说话倒是蛮好的。“你就叫我姐姐好噢”。然后她就和我拉闲话：“平时不上课，你们都干啥子？”我不好告诉她我们平日的混账胡闹，就编瞎话，以便显得高尚、回答得体些。她似乎看出我有些拘谨就直截了当说：“怕你平时是个调皮学生噻？”见我不回答，“你同我弟弟一样大，他就很调皮，爱打架。”她顺便看我的衣裤，发现了几处破洞和补丁，这都是调皮顽劣的见证。
　　 “走嘛，我们一起去转转。”她拉着我的手。卢老师那温热的、女性的柔软细腻的手，传递给我一种愉快的感觉，起码，跟拉着母亲的手感觉不一样，如果说拉着别的女同学是否这样，我又不可能试过。
　　 作为学生，一般不会和老师密切接触，可是卢老师则处在学生和老师的微妙境地，我现在只当她是女老师而不是女同学，何况她比我们大，跟她在一起，也不怕别的同学取笑我。
　　 路上拉家常，果然卢老师的父亲是一位老工人，家里孩子多，经济条件差。“不要紧，我毕业后如果考不上学，就去工作，可以挣钱帮家里。”她说，“我看你和我弟弟一样很调皮的，”我想起了那天在课堂上的表现很不好意思。
　　 “没事儿的，男孩子就是这样，虽然调皮但是聪明敢干，你在学校好厉害、打架排到第几名？”我倒真没想过，但是起码没有人敢向我挑衅。
　　 到了她们学校里，假期的操场上没多少人。
　　 “来么，我们来勾起手”。她的双手手指反扣勾住我的手指。“身子向后，我们来转圈圈。”虽然不好意思，我们还是拉手转了几圈，我们仰着头，手拉的紧紧的，不用害怕会摔倒。但天空上面的白云在我们快速的旋转中变幻，使我们有种晕乎乎的感觉。我们这群野孩子在学校历来不同女孩子交往，否则会受到别人的耻笑。而和大姐姐般的辅导老师在一起，则绕过了这层障碍，说实话，也获得了和女生接触的快感。
　　 接下来，卢老师说：“来嘛，我们跳舞。”见我茫然，她说：“集体舞，你们没有学过？没关系，我来教你。”我硬着头皮跟她学，极笨拙地一手叉腰一手高举转圈儿，转过两圈，我们两人的胳膊勾在一起再转圈。看见老远来人了，我赶紧说：“有同学过来——”
　　 “过来怕啥子哟，是不是你们同学，喊过来一起耍嘛。”见我不积极，她也不勉强我，拉着我的手说：“走，姐姐带你去玩儿。”
　　 ……
　　 说实话，这是我告别童蒙时期以来，头一次和女生密切接触，极其自然又很平常。我家里只有男孩子，我其实不会和女孩子交往，因为从少年到青年时期，我们社会的孔孟儒道遗毒，男女大防，交往受诸多限制，女性的神秘性是我们自己制造出来的，这是时代的特色。但卢姐姐纯朴自然的姐弟般友爱，使我在少年时期获得难得的男女生交往的体验，这种友爱、这种体会藏在心里，会伴随你的一生，难以忘怀。
　　 2
　　 由于自然灾害的影响，国家处在紧缩时期，粮食困难，资金短缺，许多的企业单位减员缩编，机关学校下马，学生遣散，当年考学极其困难，录取分提得很高，升学率非常低。当年毕业的卢姐姐，没有考上高中，在社会上待业几年后，在社会经济好转后，终于被招收到工厂当了工人。我们已经上了中学，一次，我们躲过门卫，偷偷地溜进一家舞场，准备在里面喧笑玩闹一番，结果，在昏暗舞场里微弱的彩灯下，我看到了卢姐姐，她不再是学生模样，身形苗条，但是不再消瘦，在舞场里，她已是引人注目的角色了。我悄悄靠近了她，看到了梳妆打扮后的卢姐姐，涂了口红的姐姐十分漂亮，依然不是当年那个瘦削的黄发少女，她进入男舞伴的怀抱，轻步度入舞池，我不愿意在这种场合与她见面，怕她一转身认出我，立即溜了出来，我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渺小，感到自惭形秽，但是没有一丝对那个邀她跳舞的男舞伴的嫉妒，我把跳舞看作是成年男女必然的交际。
　　 我在夜晚睡不着觉的时候，会遐想，会产生自己都不愿意正视的怪念头。我觉得终有一天，自己会成为一个彬彬帅男，而对面的女子，既不是女友也不是恋人，是一位自己尊重的不可亵渎的女性，是一位高于我的，师友级的异性，却没有任何不纯洁的念头，或许是我的年纪还小。
　　 卢老师不是我的女友或初恋，她像是我参照自己的偶像，是一面镜子，我看她时，想到的是她眼中怎么看我：一个又脏又野，调皮打架，学习成绩不好又没有上进心的野孩子。
　　 有一夜，我梦见了她，那是在一个豪华的大舞厅里，四周紫红色的丝绒帷幔低垂，高高的舞厅穹顶上华灯闪烁，舞厅的四周站了一圈身穿燕尾服的绅士们，我已经长大成年，对面的女士们个个身材苗条婀娜，仪容端庄。她，轻展蛾眉，面带微笑，一直在目视着我。我却迟疑，僵在原地，不敢贸然招呼她。她穿过众人，直冲我走了过来，将修长的玉手递给我，说：“我早就知道，你会成功的。”
　　 一般来说，人们在年纪小的时候，都会贪玩不太懂事，可是，一旦年纪大了，人体里的激素，或者是荷尔蒙、力必多什么的，使人们对异性产生了关注，对性别的作用以外的一个变化，就是人会重视自身的仪容仪表，急切地想提高自己的学问和素质，也就是说，男女之事也会对人的成长起到积极推动的作用。我上了中学以后发生了转变，不再像野孩子那样胡闹，能坐得住，开始关注自己的能力，重视自己的学习成绩，为自己在班上的名次和地位焦虑。这种变化，父母、老师、同学们也都觉察到了，自己每取得一点进步，会促使自己更努力，攀登下一个目标。我在班上名次突然的提高，并没有得到表扬。因为我的老师居然不相信我的考试成绩能获得高分，他认为我抄袭，别人跟我说了，我没有辩解，甚至不感到屈辱，反而感到受到夸奖一样的高兴。我可以理解老师不相信我学习成绩的提高，但老师起码知道我不再是一个惹是生非的混小子了，这种变化老师自己都不理解是怎么发生的。教育科学是软科学，许多事情、许多变化，当事人自己都说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