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亲情(散文)
一
上个月,因为感冒发烧住进了医院,所见所闻极其平常又极其不平常的一些小事,引发了我一连串许许多多的联想,也引发了我一连串许许多多的感慨。
那些年,我常常会跟儿子说起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我们家庭里的一些住事,说到每年大年三十儿,我父亲也就是他爷爷,领着我二叔,老叔,我母亲,我二婶,我老婶,还有我们十几个孙子孙女,男男女女,二十几口子人,齐唰唰,呼啦啦,跪倒在我奶奶端坐着的床前,一起给我奶奶磕头拜年,祝奶奶吉详安康,长命百岁。要一连磕三个头呢。
磕完头,奶奶会给我们每个人一个红包,也是用大红纸包着的一个红包,里面包有五张嘎嘎新毛票,一张 一毛钱,一共也才五角钱。我们一个个也乐得直蹦高。因为那时候,冰棍才三分钱一根,五角钱也能买好多好吃的呢。 我和几个弟弟,用不了几天 ,五毛钱就花光,姐姐们却一分钱都不花,一直攒着,到她们出嫁的时候,就当成她们的嫁妆了。
儿子听了我说的这些事,眨巴眨巴眼睛,笑一笑,不说话。我知道,他对我讲的这些事,有点半信半疑,也有点难以理解。 好像要说,都新社会了,怎么弄得跟旧社会似的,还搞封建礼仪那一套?
大概八零后、九零后、和零零后的这几代青年人,就更不会理解和认同我父亲那一代,从旧社会过来的人的那些传统的、陈旧的习俗和做法了。
比如我父亲,每天从工厂下工回来,不是先回我们家,而是必定要先去我老叔家,(我奶奶住在我老叔家)要先去给奶奶请安问好。每天如此,风雨不误。紧挨着坐在老娘身旁,先问老妈今天身体可好?饭吃得如意不?舒心不?还想吃点什么?说着就会从自己的衣兜里,稀罕巴叉地掏出一个桔子,那个年代桔子可是非常金贵的水果,市场上是很难买到的,不知道我父亲是从哪儿掏弄来的一个桔子,送进老娘的手心里,叫老娘先仔细看一会,看看桔子是圆形的还是椭圆形的,是深黄色的还是浅黄色的,然后再一点一点地扒开桔子皮,掰下一瓣,送进老娘嘴里,盯着老娘用没牙的嘴,咕哝着嘴巴,吧嗒吧嗒地裹着桔子瓣,吱溜溜地吸吮着桔子汁。
倘若是老娘吃了几瓣就不想再吃了,叫我父亲吃,我父亲一定会说,娘, 我吃过了,这几瓣给你留着明儿吃。父亲只要有一口好吃的,也一定要留着拿给奶奶吃,我们这些小孩子,是没份的,是根本捞不着的。父亲常说,你奶奶还能吃几年,你们小孩崽子,吃的日子 在后头呢。
我母亲告诉我们说, 我父亲十几岁就离家去了北平(即北京),进燕京大学上学,可没等到毕业,抗日战争就爆发,就和一大批东北流亡的热血青年,参加了热河抗日义勇军,奔赴了抗日前线。东北沦陷以后,二十多年没回老家,没能在双亲床前尽孝。爷爷去世时,父亲正转战在抗日前线,没能为老父亲披蔴戴孝,抱憾终生。所以,解放后能回到家乡,见到老母,得以能在老母床前尽孝,深感万幸,又怎敢稍有疏忽怠慢?
然而,到了我们这一辈,这些过大年给老人磕头的旧习俗和旧礼仪,也早被一扫而光了。 过大年时候,给爹妈行个礼,得个红包,或是连礼也不用行,直接接过爹妈给的红包,就算把年过了。简单是简单得多了,那种浓郁厚重的亲情氛围,那种近似于刻骨铭心孝道的真谛,也黯淡了许多,消解了许多,丧失了许多。
所以,我常常会禁不住想起,那些年,我奶奶活着的时候,每回我奶奶有了小病,头疼感冒什么的,我老叔就会背着我奶奶,去隔着三趟街的卫生所打针。我奶奶趴在我老叔背上,我老婶在后面扶着我奶奶身子,一去一回,得走五六里路。我奶奶是小脚,走路困难,有了病,就更不能走太多的路了。那时候没有出租车,公交车无轨电车,也只那么几辆,出行全得靠走路。要是打十天半个月的针,我老叔就得来回背十几天,二十几趟,直到我奶奶的病好利索。我老叔的后背,就成了我奶奶的坐椅。我老叔还总问我奶奶:娘,这样舒不舒坦?得不得劲?再往上点,还是再往下点。总怕老娘不舒服,委屈了老娘。
我奶奶一直活到了八十四岁。在那个年代,就算是年纪很长的老寿星了。记得当时坐在炕桌上吃饭,奶奶说她想吃棵葱,葱就放在炕桌左边的一个小竹篮里,我老婶说:娘,我给你拿。我奶奶说:不用,我能够着。就自己歪着身去够竹篮里的葱,结果一栽歪,身子倒下,就再没能起来。医生的诊断是“衰老而亡”。出殡时候,我们戴的都是红布条,因为奶奶是喜丧,是寿终正寝,是幸福地升入天堂的。
二
这些被岁月尘封的往事,如果不是因为我发烧住进了医院,碰上了一些人和事,我也许不会再轻易记起或提起。
我住进市立三院的三一一病房,已经住进了两位七八十岁的老太太,一个住一床, 一个住二床,我被安排在靠门口的三床。一床的老太太很安静,整天眯着眼睛静静地躺在床上,自从我进病房,就没听她说过几句话。
住在二床的老太太却与她完全不同,几乎自从我住进病房,她就在不停地在喊叫。有时候又像是唱歌,有时候又像是唱戏,却听不明白唱的是什么歌,唱的是哪出戏。喊累了,唱累了,就歇一会儿,歇好了,歇够了,就接茬再喊再唱。反正从早到晚不闲着。
护理二床老太太李铁梅的是她的大儿子,一边给他妈捏手指头,一边滑稽地笑着一边对我说:我妈是位了不起的音乐家呢,既会唱歌又会唱戏。要不怎么能叫李铁梅?当年当铁姑娘队队长的时候,还领着一帮子人,上公社演唱过《红灯记》呢。从那以后,就把自己的名字,从李玉梅,改成了李铁梅。
这位五十多岁的大儿子,一边跟我说,一边向我挤了挤眼,然后又去给他妈翻身,揉腿,一边又笑嘻嘻地逗老娘说:“娘,你看张老师都表扬了,说你唱得好听。有魅力。来翻个身,别老一个姿式,多翻身多活动,血脉才能流通。来,儿子给你捏捏大腿,还麻不麻了?不麻了吧。儿子专门上少林寺去学过按摩,都是那些特别有名的大和尚教的,有效。”
这位早已不年青的儿子,我一进病房,就拉住我的手说:“这不是张老师吗?你好,张老师!那年你上我们厂的夜大讲课,我还听过你的课呢。我叫吴泯,是红旗拖拉机制造厂的原厂长,一千多人的厂子叫我干黄了。现在退休在家,有时间专门侍候老娘了。我老娘得的是什么帕金森氏症,就是老年痴呆。智力跟七八岁小孩子一样,真正成了老小孩了。整天得我们哥仨哄着,白天是我,晚上是老二和老三,他们俩还得上斑。别人看我们哥们也不放心。 我老娘脾气大,动不动就发火。除了我们哥仨,别人还真整不了。家里那三个老娘们,负责轮流做饭送饭。食堂的饭,我娘不爱吃。说那是喂猪的泔水。这话要叫食堂的大师傅听见,得气死。唉,人都有老的时候,人老了,都跟小孩子一样,事事你得顺着她来。”吴厂长接着说,“我娘这辈子不容易呀。吃了一辈子苦,也没享着几天福。生我的时候,她还领着一帮子妇女,在生产队的地里割谷子呢。一弯腰,羊水就破了,就把我生在谷个子上了。要不我这皮肤咋就比别人黄呢。就是叫谷子给染黄的。”他又笑着对娘说,“娘,你可真够意思,把儿子生在谷地里,要不我咋一辈子不走运,大野地里出生的,浑身都带着泥腥味。整个一个土老冒,生生叫我把一个厂子整黄了。”最后他感叹道,“我爸瘫在炕上十几年,都是我娘一把屎一把尿侍候的。我老娘这辈子真是不容易呀!”
晚上是老二和老三轮流值斑。老三值班时,就给他老娘变戏法。手心里握六个黄豆粒,叫老娘看,手掌一晃,再伸开手掌,握在左手心里的黄豆粒,跑到右手心里了。再一摇晃,伸开两只手,黄豆粒又全不不见了,老娘一边喊叫着,不对,你装兜里了,就去翻老三的兜。老三又伸开手掌,黄豆粒又回来了,看得老娘直傻眼,娘儿俩就一起咯咯咯乐。老太太眼泪水都乐出来了。老三又把一付扑克摆到床上,叫老娘随便从中间抽出一张,叫老娘记住,然后又叫老娘插进扑克中间,再把牌重新洗一遍,摊到床上,从中抽出一张,是红桃5,问老娘是不是这张?老娘一看也有点直眼了,就大喊大叫地说:是你偷看啦!是你偷看啦!
看着娘儿俩像两个小朋友做游戏,儿子逗得老娘不停地咯咯咯乐,不能不令人心生感慨,有什么样的亲情,能比儿子对母亲尽心尽孝真挚纯朴的感情,更叫人感动,更叫人心里温暖的呢?
与二床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一床的老太太,也有七十多岁了,是老年心脏病,头脑虽然还清醒,但就是整天一言不发,老老实实的躺在病床上,不管儿女们怎么大吵大叫,她就是一句话不说。而她的三个女儿,两个儿子,再加上两个儿媳妇,三个姑爷,十来个人,从早到晚,像走马灯似地走进走出。来来往往,一分钟不停地说话,一分钟不停地吵嚷。自我住进三0一病房,他们几个女儿,儿子,儿媳妇,姑爷,你来我走,我走你来,就没停止过吵嚷喊叫。后来我终于听明白了,他们吵嚷喊叫的主要内容是,他们的父亲,好像是一个什么厅的厅长,在外面包养了一个二奶,可能还养了一个小三,那二奶生了个男孩,小三可能也怀了孕,家里的好多财产,好像被他们的父亲转移出去了。不是转移到二奶手里,就是被小三拿走了。而他们的那位厅长的父亲,又在上个月死于车祸。家庭的财产就成了众儿女关注的大事了。现在老太太住的三百多平方的别墅,据说能值上千万。也成了众儿女极其关注争执不休的大问题了。
三
同住一个病房,同样是七八十岁高龄的老太太,也同样都有儿女,一个是贫苦农民家庭出身,吃了一辈子苦的老人;一个是官宦富裕家庭养尊处优的老太太,两家儿女对老人的态度却截然不同。怎能不叫人感慨万端!
中华民族是一个非常重视孝道的民族,孝亲是炎黄子孙传统的伦理道德。孝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最悠久、最基本、影响最深远的文化理念,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基础。孝文化长期有力地维护着中华民族的和谐发展,凝聚着以血缘为纽带的宗法民族关系,为维护家庭和谐和社会稳定,起着特殊的重要作用。一旦这种亲情关系被物质和金钱所异化所绑架,人性滑落和道德沦丧,就不可避免,就会彻底败坏社会风气,破坏社会和家庭和谐稳定所赖以支撑的基础。
所以,尽管近代以来,中国文化受到了西方文化的强烈冲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是孝道仍然得到了全世界华人的认同,被视为中华民族区别于其他民族最大的特质。
“鸦有反哺之义,羊有跪乳之恩”
不管什么年代,尊老爱幼,孝亲敬长,都应当是我们社会的一个最基本的规范,最基本的道德操守。亲情不仅是血缘关系所铸成的生命纽带,心灵最真挚、最美好、最温馨的寄托,也是人类互相依荐互相慰籍相互体贴相互鼓励的一种最高的感情和精神境界,更是我们中华民族文化传统,得以世世代代传承下去的基础和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