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音乐世家
　　 短短的小指在普通人看来并无不妥，但在方昆眼里就是糟糕透顶的不幸。自从儿子降生后，他就忧郁地注视着儿子的左小指。这根小指在他心里的意味多得难以形容。与肥头大耳、笨拙的拇指不同，小指圣洁又高贵。他做梦也希望儿子能像小提琴大师帕可尼尼那样，靠神奇的手指闯天下。他花了九个月等儿子的手指，当听到儿子从娘肚降临人世的第一声啼哭，他忍不住在医院肮脏的地板上跳起了小步舞。
　　 儿子的手指第一次撞入眼帘时，他的泪哗地从眼眶涌了出来。永不知愁的他第一次感觉撞见了鬼。他想老天爷啊，你这是作的什么孽呀，儿子从这个音乐世家一降生，小指就出奇的短。小指头和无名指头像一对仇人似的，生怕不能离得更远。这时在他心里飞驰而过的，依旧是巴赫等光耀父业的故事。亲爱的读者，不信佛祖的他破例去了寺庙，他要在祷告中化解音乐世家的这个不幸。因为彻夜难眠，他变得胡子拉碴，往功德箱投币时几乎栽倒在地上。
　　 熬到儿子三岁那年，不管儿子是怎样抽搭哭泣，他硬让儿子的小脑瓜夹起了锅盖大的小提琴。为了有说服力，他把左右小指并在一起给儿子看，儿子惊惧地发现他的左小指明显长于右小指。
　　 “看见了吧，这就是练琴的好处，好好练，没准你的小指还会长得更长。”
　　 方音被父亲要他当音乐家的想法折腾得够呛。他练琴再卖力，父亲依然嘴角朝下撇着：
　　 “中指音低，把位往下挪一点!”
　　 “瞧你，手干吗打颤?”
　　 “来，把小指往下再伸一毫米!”
　　 音乐世界里到处是堑壕，方音的童年和少年就是在掉下去又爬上来中度过的。他的左小指虽然如父亲所言，已经明显长于右小指，但自卑的尘土还是遮住了他的心灵。都快十八岁了，他还是拉不过父亲，尽管父亲有点驼背，但父亲富有感情和力度地揉弦运弓，时常令他叹服不已。他诅咒自己的小指，怪它比父亲的小指短半个指节，但又感到他心里还缺一样东西，那就是常把父亲折腾得死去活来的热爱。
　　 方昆为了儿子能在西方音乐界闯出一条路来，毅然决定举家迁往美国。方昆的叔叔在美国正害着病，年老无子，在愁苦的八字眉下，是希望方昆继承他家业的心愿。方昆本不想劳叔叔大驾，在他看来一个人成天在钱里打滚是不幸的。但现在为了儿子的前程，他甚至给叔叔写了一首献媚的祝福曲。
　　 一家三口很快迁到了美国。每逢周末方昆就带儿子去赴音乐会。没想到儿子才上了半年中学，就完全变样了。首先他爱上了一位身材高大的波兰女孩，有好几次方昆忧心忡忡，偷偷跟在身后，生怕这场恋爱毁了他的音乐。以前在国内儿子谈起想法，总是吞吞吐吐、含含混混，现在他开始吵架似的大嚷大叫了。他请方昆忘掉过去在中国的那些念头，他要重新走一条路。
　　 双方摊牌的那天，方昆的脸一会通红一会煞白。他不死心地一个劲问儿子：
　　 “你真决定了?”
　　 “决定了!”
　　 “练了十五年，不觉得可惜吗?”
　　 “不可惜，因为我只对医学感兴趣。”
　　 方音以医学高才生的荣耀毕业，去了纽约一家整形医院，专门负责缝唇。同事们不久就惊奇地发现，方音缝过的唇简直像一件艺术品。从没见过有人能把伤口缝得如此严丝合缝，下针不差丝毫。那些目睹过成千上万例缝唇术的权威们，也被惊动了。他们专程来了解这个初来乍到者的缝唇秘诀。
　　 那天，他整个被外科权威们围了起来。
　　 “缝唇全靠手感，可单凭手，怎么能做到不差丝毫呢?”有权威对此十分不解。
　　 “我从小在家就受到父亲的严格训练。”
　　 人群顿时一片哗然，有人马上大声反驳道：
　　 “这不可能，现代医术怎么可能在家里传授?”
　　 “不，我父亲只教我小提琴。音准不准，全看手指到不到位，哪怕差一丝一毫，他都能听出来。所以，我从小练就了心到手到的能力。”
　　 权威们直到这时才涨红了脸，恍然大悟。他们一时被方音神奇的手指迷住了。对他们来说这个经验来得多么晚啊。“我们已经没法……唉，事情怎么会这么巧呢?”
　　
　　 二、乞丐之爱
　　 翁燕每次在大厅给老板们弹钢琴时，仿佛觉得有个善意的声音在劝她：“翁燕呀，别弹了，你这不是在对牛弹琴吗?”有时她忙活了一小时，得到的只是扯着嗓门的嚷叫：“喂，弹个我们熟悉的。”“你们熟悉什么?”“刀郎，《2002年的第一场雪》。”翁燕听罢简直要晕过去，感觉这架三角钢琴就像一只被逮住的耗子，被迫发出了叫他们欢天喜地的声音。
　　 她每天来到郊县酒吧的路并不简单，小偷肆无忌惮不说，整整一小时的路途是在前胸后背中挺立着过的。为了能抢个歇腰的座位，她常沿着白鹭大街走上一站，到郊区车的起始站乘车。那里好似一个热闹的集市，水在馄饨摊的铁炉上扑哧扑哧响，卖报的摊主真了不起，与人玩着纸牌，叫买报人自己把钱放到铁盒里……拥簇在车场外的人，忙活得都有点乱套了，唯独在车场内候车的人，显得矜持安静。翁燕当然注意到，车场内有个在地上爬来爬去的乞丐，因为得过小儿麻痹症，脸部和腿上的肌肉都萎缩了，嘴朝一边歪斜着。他在车场内摆了个乞讨的小摊位，一只空铁罐在他盘起的脚前可怜巴巴望着天空。许多人走到他跟前，就像怕挨着一只夏天的苍蝇似的，连忙把脚挪开了。
　　 翁燕那追求诗情画意的心灵，也迫使她拖着步子远离乞丐的那只铁罐。将近有大半年，望着乞丐偶尔从嘴角流下的花搭搭的垂涎，她根本不去想是否应该施舍一两枚硬币给他。她和所有人一样，站的位置离他老远，等到车进站了，便使出吃奶的劲奔跑，从乞丐的那只铁罐边飞掠而过。有一天，翁燕照常来到起始站，见到乞丐她甚至皱了皱眉头。她听见有个外地人正在问路，随着路人纷纷摇头，外地人拖着沉重的步子退回到墙边。就在这时，非常响的声音从乞丐嘴里发了出来：“我知道那地方……”等到乞丐满腔热情地说完，翁燕的两只眼睛简直变成了两盏探照灯，久久照在乞丐的脸上。最后她深吸一口气，像驮着满身愧疚似的向乞丐走去，用指尖在铁罐里轻轻放了一枚硬币。
　　 以后三天，翁燕天天如此，甚至开始把硬币毕恭毕敬地搁在乞丐那肮脏的掌心。对乞丐来说，有人施舍就够感激涕零了，他从不在乎人们朝铁罐扔钱时的叮当声有多重。但她是多么特别啊，在一色叮当作响的投币声中，她的硬币居然像一位淑女礼貌安静。等到第四天，翁燕继续来施舍，乞丐不干了。他摆动着双手表示不能接受这枚硬币。翁燕惊诧地问：“我的钱跟别人的钱有区别吗?”乞丐急得满头大汗，两只眼睛湿润潮红了：“反正我不能再要你的钱了。”说罢他用手捂着罐口。“把手拿开，别犯傻了。”翁燕上前一步，硬把硬币从乞丐的指缝间塞了进去。
　　 翁燕当然不想再次当众与乞丐来回推让一枚硬币，同时为了远离令她心沉的乞丐的命运，从第五天开始，她不再来起始站乘车了。精疲力竭的弹琴生涯好似冬天的小河，无精打采又流淌了一个多月。当翁燕觉得乞丐已经无法从成百的施舍者中认出自己，便又去起始站乘车了。那天，她匆匆走过那只铁罐，顺手朝里面放了一枚硬币。当她跟着人群即将上车时，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乞丐用尽全身力气朝她爬来，边爬边大声喊道：“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吗?”翁燕的脸蛋顿时被血涨得像一颗红枣，她受到惊吓似的，手忙脚乱上了车。当众人咧着嘴笑时，她看见乞丐把双眼睁得老大，隔着车窗咄咄逼人地望着她。她第一次伛偻着腰，眼睛望着自己的脚尖，心里央求众人快些把目光移开……
　　 大约有三个月时间，她从起始站消失了。一天，她像奉着腰疼的命令，又到起始站来乘车。不料就在看见乞丐的一刹那，跪在地上打盹的乞丐像被人推醒了，立刻喘着粗气朝她爬来。翁燕马上躲到一边，乞丐便在地上停住不动了。接连几天，乞丐见到翁燕都如此激动一番，然后又像被浇了凉水愣在地上。后来，见了翁燕，乞丐都一动不动，只用目光默默望着她。那目光简直像长长的鸟喙，直啄得翁燕的心啊，一路上陷入无限的自责……
　　
　　 三、永远的冤家
　　 我去祭奠奶奶的墓时并不太平。那个自发形成的坟场并不合法，所以，它每年在肥地上延绵时十分胆怯。十年前，这块墓地把奶奶的身体收下了。据说在坟头立一块碑，相当给死者捻一根灯芯。遇上清明或鬼节，墩子里的人就在碑前燃烛香，烧冥币。在紫色的暮色中，那一团团在空中翻滚的青烟，便成了阴间里奶奶最喜欢的宝物。
　　 十年前，为了出息成一个力学教授，我没有回乡参加奶奶的葬礼。十年间，我把自己又输给了几次挫折。那时，我把挫折当成是涂在脸上的屎，死活不愿让家乡的人看见。现在，我感到命运之神开始对我笑脸相迎。所以，我决定赶回家乡，到奶奶的墓前去好好尽一回孝。
　　 没想到整个墓地都隐在一片灌木丛中。一直跟着我的表姨婆解释道，墩子里的人只在清明或鬼节前才清剿灌木丛。每个墓碑都成了藤蔓的支架，起伏的藤莽把墓碑裹得密不透风。我挨个扒着藤蔓，想看清墓碑上镌刻的名字。老式墓碑上一般没有祷文，我不看也知道墓碑上会刻着这样的字：
　　 汪杰贞之墓
　　 儿子杨奉宁
　　 携孙儿杨君
　　 祭
　　 老式墓碑不在乎儿媳或孙媳的感觉，所以，她们的名字难以出现在墓碑上。难怪母亲从来不谈奶奶的葬礼。我一共扒开了五块墓碑上的藤蔓，总算找到了奶奶的墓。我勉力把头往莽丛里的墓碑上凑，说时迟，那时快，忽然发现眼前悬着一个马蜂窝。还没等我喊出：“快跑!”几个马蜂就像几只飞镖，刺中了我。我被蜂群撵着又在田头跑了一程。最后清点发现，我身上一共被蛰了三口。背上那口一定是老马蜂干的，肿得有小孩拳头那么大。好在其它马蜂手下留情，总算给我留下一条性命。我的那位表姨婆急得哇哇直叫，她从地里扯来了几大把丝瓜叶子。她动手扒开我的衣服，拼命用叶汁搓着红肿的伤口。他一边搓一边唤着我阴间的奶奶：“表姐呀，你就别为难你孙子了，他今天是来孝敬你的，你可要保佑他呀……”
　　 她给我涂叶汁的当儿，我已经跪在田头给奶奶烧冥币了。我心里的话就像那股青烟一样，悄无声息地升向奶奶住的天堂：“奶奶，我今天像小时候一样，挨了你的打，我心服口服。我知道你只想跟我算算账，并不想谋害我。我的命就捏在你手上，你却不真派阎王爷来。我知道你舍不得。以前，我是喜欢跟你作对，甚至故意在水桶上钻洞，鼓着眼睛跟你说横话，但现在回想起来，哪样不是爱呀……”
　　
　　 四、幸福之路
　　 明摆着我周围的人都没有信仰。有时，我和朋友沿着寺庙大雄宝殿的两厢来回踱步时，还会对从小就熟悉的木雕或铜塑罗汉说风凉话。“天这么冷，这些罗汉怪可怜的……”“人真会扯淡。自己扯的淡，自己还信了……”还有朋友喜欢站在罗汉跟前，与几乎鼓出眼睛的罗汉对一阵眼，或站在跪拜的人背后，让鼻子发出轻蔑的哼哧声。罗霄虽然从不拿罗汉取乐，但也不相信菩萨的头顶上真有一圈光环。他倒是乐意环顾四周，以便看出某些膜拜者的破绽。不少人把钱送到菩萨跟前时，心里的算盘多着呢。有时，他站在人流穿梭的大殿里，嘴里会低声替那些跪拜者拟上一份祷告词：“我的菩萨爷爷、菩萨奶奶、菩萨爸爸、菩萨妈妈，不管您该怎么称呼，反正我是属于您了，您好歹给我一点福分吧……”
　　 说来也怪，每当空虚的心情无法排遣时，我们一行人就作孽似的跑进寺庙，看见别人费尽心力在求菩萨，便感到有事可做了。“看我怎么逗乐。”有一次，罗霄趁周围没有外人，盯住了一个磕头的美人。他以惯有的滑稽模样，和美人并排跪着。当美人胸脯一伏一起开始祷告时，罗霄的话已像锤子，重重敲打着现场我们这些人的神经：“菩萨大人，我身边这位小姐可不是等闲之辈，我就算成仁成灰也要替她求情，求您给她宏福好运!虽然我和她素不相识，非亲非故，但在您的面前，我和她又怎么能非亲非故呢?!您若有灾要排遣，就给我；您若有福要播散，就给她。快让她尝尝我祷告的厉害吧……”
　　 他那天的潇洒也真是前所未见。他起身从兜里抓出一把硬币，叮咛咚咙扔进了火红的功德箱里。他朝美人笑了笑，“钱已经给菩萨了，她就会安排你的好运。”
　　 那个美人完全惊呆了，双条玉腿陷在红绒垫上不能动弹，两只眼睛盯着罗霄，就像刚拔出鞘的两把军刀，在阴森森的大殿里闪闪发亮。平时这些爱凑热闹的朋友，那时都蹑手蹑脚往门外溜，一直逃到了寺庙门外。罗霄从寺庙出来时把背挺得老直，脸上的笑容表明，他已降服了那个美人。“作孽啊，她当真了……”他一个劲儿晃着那个美人的名片。看来世上的事都是风云难测，就算玩笑开到最后，没准也会胁迫主人跟着它走。
　　 罗霄真的没别的路好走，只得把那个玩笑硬撑下去。据说那个美人为了叫她母亲的重病改观，隔三岔五就要到寺庙磕磕头。她是死命缠上了罗霄，祈盼从罗霄身上吸取祷告的魔力。一开始，罗霄的高兴劲不是装出来的。他陪美人跪在菩萨跟前时，满脑子转悠着想干那种事儿的念头。这念头把他的心整整薰了好几个月。无论他怎么讨好美人，美人就是不肯依他。只要罗霄一提那事儿，美人的脸色就骤然大变，“不行。你死了这份心吧。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能干那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