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湾村原第五生产队队长槐二嘎，老了，七十多岁八十不到，黑而清瘦，年轻时挺拔的腰板明显佝偻了。他把佝偻的腰靠在家门口老槐树的树干上，一手搭在白眉毛上，望着村外被流转的大片承包地，心中感叹：“世间万物皆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解放的第四个年头，农民土地入了社，成为集体所有。在经历三十年的人民公社之后，改革的春风‘呼啦啦’吹来，农村实行家庭联产计酬，土地承包到户。如今，又是三十年过去，承包大户把农户手里的零散土地集约发展，实行土地流转。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扬起头，瞧了瞧粗大的树杈被当年挂着的铁轨勒出一道深痕，心一折个儿，思绪又转回到三十年前。
　　
　　 一
　　
　　 槐二嘎皱着眉头拉下脸，一屁股蹲在自家门前老槐树下。他掏出二大妈用蓝花布缝制的老旱烟口袋，晃两晃，把烟末子倒在手心里来回搓搓，拿出烟纸，卷一个大喇叭筒，哆嗦着把烟末装进去，捻紧。半晌儿，他才用打火机点燃，狠狠嘬了一大口。
　　 烟雾还未散尽，只见槐二嘎把烟屁股一扔，像是下了决心似的猛地从地上站起来，由老槐树挂着的一节道轨上摘下一颗八寸长道钉，举起来狠狠敲打着。
　　 “当当，当当，”一阵阵金属撞击的声音，震得槐二嘎的手臂有些发麻，耳朵“嗡嗡”山响。他担任柳家湾大队第五生产队队长，每次敲排他脸上都荡漾着一种骄傲和自豪感，就像是在舞台上敲打着精美乐器。可今儿个，却看不到他脸上有一丝笑模样儿。
　　 五队社员们听到敲排声，陆续来到老槐树下。队长槐二嘎用十分沉闷声调说，走吧，走吧，大伙到饲养处开会去。
　　 槐二嘎满腹心事敲打了十几下之后，把道钉插进道轨上那个眼子里面。在前些年敲排，是用一个胶轮大车上换下来的铁活挂在槐树杈子上，“咚咚咚”，他嫌破铁响，声音传得也不远，托人在铁路上要了一节子道轨和一颗道钉。这一下，槐二嘎犹如手里攥着一把新式武器，那个脆声劲，叫他提气。早上出工前敲一遍，歇过了晌儿又敲一遍。一年四季除雨雪天气，几乎没耽误过，一天两遍，敲得带劲儿。
　　 老槐家门前的这棵老槐树，三丈有余，树干粗的一个大小伙子伸开两臂搂不过来。离着庄子三里地，一眼能瞅得见，它成为柳家湾大队的地标。听上了年纪的人说，这老树足有百年。这树冠伸展开来足有半亩地那么大，粗壮的树枝上还搭着一个老鸹窝。特别是那老树皮皱皱巴巴地挤在一块，简直跟老槐用刀子一刀一刀刻出来一样，咧着一道道沟痕，足可以伸进去他一个大拇指疙瘩。春天，是老槐树焕发勃勃生机的季节。被冬天的风雪吹得干干巴巴树枝上，芽苞顶破了一冬的包裹，从一节节芽根处钻了出来。
　　 一天，两天，随着春风舞动，芽子渐渐变成了嫩绿色的小叶。摘下一片，哏在嘴里，嚼一嚼，会感觉有一股子青涩和槐香。过不了几天，老槐树叶子的颜色开始由浅绿渐渐变成了深绿。这时，在一根根枝节相连地方，一颗颗青绿的槐芽开始膨胀，撑开花苞挤了出来。槐花一丝丝放大，最后带着沁人的花香开满了整棵老槐树。槐花随着风儿轻轻飘荡着，离着很远很远，就能闻到槐花特有的香气。到了树下，仰脸一望，更像是一串串银白的项链挂满了树梢。摘下一串，放进嘴里细细嚼着，便有一股甘甜的液体留在口中，那感觉竟似乳汁的味道，令人心旷神怡，久久难忘。
　　 槐二嘎家门口的这棵百年老槐，不仅见证了槐二嘎的出生，更看到了他在五队走过近三十年的风风雨雨和喜怒哀乐。瞧着他脸上那黝黑的皱纹，竟如老槐树上的道道沟痕一般，饱经风霜的吹打，在一天天多了起来。
　　 1982年的冬天，似乎来得比往年早。原野上已是空荡荡，只有那三两棵没有撂倒的玉黍秸子被西北风摇曳着来回舞动。大秋庄稼收拾上来后，除了队上留下一部分救济粮之外，槐二嘎不管三七二十一，按全队人口一股脑分下去。一时间，地里没啥活计了，他安排了几个上点岁数干活实诚又手巧的社员，在饲养处打苇薄子、拧麻绳子，干些杂活预备明春开犁用。为便于开春庄稼出苗保墒，又喊来二十几个年轻力壮有劲的小伙子们，由柴油机手带着，赶着老牛车，拉着柴油机、水泵去麦地浇灌过冬水、浇白茬地。副队长柳子新领着一拨子人到津唐运河埝上扫树叶子铲垫厩积肥。耨一冬，明年春上送到地里，等于省了化肥。尽管天气冷，人冻得直哆嗦，尿泡尿就冻成冰棍。五队的社员仍干得精神头十足。
　　 今儿一大早，槐二嘎作为柳家湾大队第五生产队队长到公社开会，去的时候兴高采烈，回来时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蔫蔫巴巴也不说也不道，像个哑巴。在公社的大礼堂里开了一整天的三级干部会，晌火也没有回家吃饭，眼瞅着快吃后儿上饭了，才紧追慢赶地回了家。
　　 打公社回来之后，槐二嘎整个人变了个样儿，一点儿欢喜模样也看不到，明显地脸上那几道褶子是越来越深了。坐在热热乎乎的炕头上，二大妈早早把从供销社买来的丰南县酒厂产的散白酒给烫好了，斟满了酒盅。瞧他着脸色不如平常那么耐看，呲着掉了一个门牙的嘴，声音压低了八度，小心翼翼地说，老头子，别瞎琢磨了，先喝酒吧！每回自不用说，看到酒比看见树墩子他奶奶还亲。今儿个他却没有瞅一眼酒盅子。二大妈又不便多问，只是催着让他喝酒。
　　 槐二嘎挂着一脸的冰霜，说，今儿后上不喝了。就把二大妈倒在酒盅里的酒，随手又倒回了盛着酒的塑料桶里。二大妈一瞧，心里纳了闷：今儿个老头子抽得哪门子的风呀这是，不喝酒，谁招他惹他了？
　　 他心情不畅快，喝酒自是没了胃口。他拿起半个大白马牙的玉黍饽饽掰了一小疙瘩，若有所思地一口口嚼着。二大妈又给盛上了一碗玉黍馇子粥，放在他眼前炕桌上。
　　 槐二嘎坐在炕头上，闷着头也不说话。一口接一口的把玉黍馇子粥灌进了自己空空的肚子里，不时地还夹一块咸菜条拌豆腐。饭碗还没撂稳当，嘴里还在嚼着玉黍饽饽，正要往下咽，大队院子里电线杆子上挂着的高音喇叭“噗噗”响了两声，简直和五队那二马子放屁的声音一个响儿。他知道，这是大队书记柳小虫柳秃子带着他那特有的破锣嗓音，又要吔吼了。
　　 果然，这声音从高音喇叭里慢悠悠地飘了过来，一下子钻进了槐二嘎的耳朵。“啊，那个各队队长，各队队长请注意，啊，吃完后儿上饭以后，马上到大队开会，马上到大队开会，有重要事情研究。”
　　 大队部的会议室里，几个队长听到广播之后，撂下饭碗陆续都到了。人们一边儿闲唠嗑一边儿抽着烟，顺便等着还没到的槐二嘎。一袋烟的功夫儿过去了，几个老烟民们把屋子抽得乌烟瘴气，一股子浓浓的旱烟味充斥整个会议室。
　　 在自家炕上躺着的槐二嘎，从听到柳秃子在高音喇叭里广播后，只是在炕头上把身子翻了个儿，侧窝那儿没动地方。二大妈正在当屋刷锅洗碗，手里拿着一块抹布擦着手进了屋，说，我说老头子，招呼你开会呢。你倒是起来呀，人家都吔吼老半天儿了。槐二嘎也不知道从哪钻出来一股子的火气，拉着脸子说，不用你管，他爱咋吔吼咋吔吼，不去。一句话差点将二大妈崩个跟头，她不解地瞅了瞅躺在炕上的槐二嘎，自言自语叨咕：嘿，邪门了？那要是每回招呼你到大队部开会，你就是不吃饭，一准早早应着去，恐怕拉了空儿。今儿个咋了，日头打西边出来了。这老头子去公社开了一天会，咋就跟黄狼子迷上似地？
　　 “噗噗，”柳小虫书记那特有的声调，在高音喇叭里又一次响了起来，啊，那个嘎二叔，只差你一个了呀，吃了饭赶紧来开会，赶紧来开会。二大妈一听越发着急，说你瞅瞅，这柳秃子都点了名，要不，我去大队上给你请个假，说你不舒坦？他黑着个脸，气呼呼地冲着二大妈说，说了不用你管，就那点破事，不去我也知道。
　　 少顷，自己侄儿、二队队长槐树墩顶着一脑门子热气，嘴里吐着长长哈气跑进屋。一见他嘎二叔在炕头上正眯缝着眼躺着，便急猴猴叫道，我说二叔，老柳招呼开会，您没听见是咋的？
　　 槐二嘎睁开眼，欠了欠屁股翻个身，又迷上了眼，才慢悠悠地从嘴里飘出来一句话，说墩儿啊，你告诉柳秃子一声，我不大精神呢。你们开吧，我不去了。槐树墩俩眼珠子骨碌骨碌转了转，心想，这不对劲呀，这还是我二叔吗？每次开会都怕把他拉下，比谁都积极，这回是咋了？便关切地问，二叔，我看你脸色不大对劲，您是不是心里窝着啥事？您跟侄小子叨咕叨咕。槐二嘎这回连眼皮都没有撩开，就对槐树墩没精打采地下了逐客令，说，不用你们管，一时半会儿也和你说不清，你去吧。
　　 得，看来我是请不动我二叔了。树墩子带着满心狐疑走了。
　　 工夫不大，院子里响起了一阵“噔噔噔”脚步声。人还没进屋，一个破锣似的嗓音先传了进来。“啊，那个嘎二叔，不舒坦咋的？”只见一个四十多岁秃了半个顶的男人挥手掀起门帘子，身上还带着一股子凉气，从门外钻了进来。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大队书记柳小虫柳秃子。
　　 槐二嘎一看人家柳秃子亲自上门了，总不能装憨。他由炕上爬起来，说，没事没事，就觉着心口窝有点发堵，忒不好受。柳小虫一听这话，心里明白了八分，故作关切地问，啊，那个，要不要去看看大夫？槐二嘎脸一红说，不碍事，不碍事，躺会儿已经好多了。
　　 柳小虫关心的不是槐二嘎的病，他拐着弯地把话敞开了说，啊那个嘎二叔，您看您还能去开会吗？您不去的话，事情就不大好往下张罗了。槐二嘎知道，自己不去，柳秃子肯定得来亲自请他，便故意问，非我去不可呀？柳小虫还真怕槐二嘎撂了挑子，这节骨眼上要找个合适的人挺费劲。他拉着二嘎的手说，啊那个二嘎叔，您要是觉着身子不碍事，还是去听听。这么重要会，您这个先进队长不去，缺了席，往下事情忒多，咋安排呀？
　　 得嘞，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去听听。槐二嘎心里觉得畅快了点，一边儿答应着，一边儿从炕上蹭下来，两腿耷拉在炕沿上蹬上翻毛皮鞋，又披上了一件黑色的老棉袄，随着柳小虫出了自家的院子。
　　
　　 二
　　
　　 公社的大礼堂，槐二嘎不是第一次来了。单说这次开会，上边没有提前打招呼透露出一点风儿。等到了公社，大伙好奇地四下打听，竟是谁也不知道啥会议内容，人们更是云里雾里。
　　 会议还没开始，槐二嘎只是从这略显紧张的气氛中，感觉到了与以往的不同。主席台上正八经儿地坐着一溜的公社头头脑脑们，时而还有两个人交头接耳嘀咕啥，底下的人竖起耳朵也听不到。看来，今儿个这会议非常地严肃，连平常爱说爱笑的那个妇联主任，也摆出一幅金刚的面孔。
　　 “咚咚，”话筒里传出了用手指敲打话筒的闷响。“哎，同志们请肃静，现在开会。今天的会议内容有两项议程，一是由胡书记给大家做我们公社有关农村改革的动员报告，二是会后同志们按照片区分组讨论……下面有请胡书记，同志们鼓掌。”主持会议的高主任坐在桌子后面的椅子上，嘴对着话筒说。
　　 “咳咳，”公社胡书记对着话筒习惯性地干咳两声，然后，提高嗓门。他说，同志们，请不要随意乱动，我希望同志们认真听、认真领会，回去之后你们还要进一步落实，如果不能深刻领会上级的文件精神，工作做不好不说，还有可能扯了公社的后腿。
　　 这次会议很重要，这是我们国家在实行了改革开放之后，针对农村制度改革的一项重要决策，也是关系到全国亿万农民切身利益的一件大事。你们都是大队干部、生产队长，你们是全公社二万五千多名社员的骨干和中坚力量，希望你们回去之后，抓紧定方案做计划。同时，做好打硬仗的准备工作，对于一切阻挠农村改革和农村发展的一切不良倾向作坚决斗争。胡书记的动员讲话，一下子就把大伙地心勾住了。
　　 人们更是期待着他尽快说到正题。他端起茶杯喝了口水，润了一下嗓子，才不紧不慢地说，同志们，前些天，中央针对进一步深化农村改革下发了1号红头文件，在这以前那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在这里我特别要说的是，安徽省凤阳县一个叫小岗村的18户社员，人家早在1978年的冬天，已经偷偷地干上了。并且，尝到了大包干的甜头。
　　 他抬头看了看会场下情绪略有骚动的人们，继续说道，县里也对农村的改革提出了具体的意见和部署，我们公社一定要按照县里的指示精神，走在各公社的前头。希望各位生产队长们要放下思想包袱，轻装上阵。原来是领着社员起早贪黑地干，从今往后，你们就要自个干自个的了。
　　 胡书记在主席台上讲的是唾沫星子翻飞，台下的槐二嘎听得是心头一阵阵发紧。说啥呢这是？包产到户，把地全分给社员自己种，生产队取消，这不是又回到入社前的老路子上来了吗？
　　 槐二嘎想不明白，这社会主义干得好好的，为啥非要去走那天天批判的资本主义呢？难道说，这话又变了？到以后胡书记在说啥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满脑子都是分队，分队，包产到户，包产到户。生产队没有了，自己这个生产队长还有屁用？
　　 等到主持会议的高主任说散会了，人们三人一伙、五人一群都走干净了。诺大的礼堂，转眼剩下槐二嘎一个人还在望着主席台呆呆发愣。从公社到自己家这几里地，他不知道咋走回来的。回到家的槐二嘎简直和闹了鸡瘟一样，耷拉着个脑袋也不言语，酒也不喝，饭也懒得往下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