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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流年】老头(小说)


作者:黄梵 秀才,1298.92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298发表时间:2017-01-28 23:01:46


   大概有不少老人坐在身边,罗旭老人回忆时不愿忽略任何一个细节。提起他生活过的上世纪五十年代,我似乎立刻成了傻乎乎只会看热闹的人。
   那时他生活在一个叫马口的小镇。提起小镇的现在,罗旭老人惋惜地直摇头,说城墙、教堂、青巷、书楼、寺庙等,都被当作杂草给连根拔了。他说那时的城墙足有二十里长,跑上一圈足能累死一头牛。城南边是起伏的赤色山岩,上面矗立着小镇最高的建筑物——省属天主教会的教堂。与富丽堂皇的教堂相比,小镇上富人的住宅也像成了陋屋。一时间,小镇的孩子们都渴望从教堂顶层的小钟楼,俯瞰迤逦东去的江水。
   教堂自竣工起,就托付给一位牧师全权掌管。除了例行主持周日的礼拜会、天主教重大节日的庆典,牧师还用圣餐和国人见所未见的图片,来吸引镇上的孩子们。因为他发放的圣餐总是油条加牛奶,是中西合璧的,后来小镇上的人索性称他“中西人”。孩子们喊他这个绰号时,他依旧慈眉善目,招着手儿让他们进去领图片或圣餐。
   牧师的儿子毛林当时刚满十三岁,与罗旭同在镇上的省属中学就读。毛林长得白净又英俊,加上经常蹬着一双短皮靴,在学校格外引人注目,仿佛是他父亲的那座天主教堂矗立在师生面前。罗旭则是个穷孩子,个子矮得出奇,皮肤晒得焦黄如茶垢,衣裤上到处露着令他难堪的补丁。见了衣着华贵的人,他的心就虚弱得像个垂危的病人。他最怕走在毛林身后,当毛林轻如烛焰地一走一跳时,罗旭感觉自己的寒酸劲简直要把他压垮。
   罗旭等一帮穷学生每次放了学,专爱拣白云蛋糕店的方向走,巴不得蛋糕店的奶油香味能早点钻进鼻子里。到了蛋糕店门口,他们嘻嘻哈哈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看着店里赫然在目的外国蛋糕,既舍不得走开,又不敢贸然闯进去。店主是留着日式短须的归侨,只要看见有人进来,会马上脚跟并拢,谦恭地弯腰鞠上一躬。他不会想到他的蛋糕店正在培育小镇穷孩子们的想像力。当香味像一团雾笼罩在门口,孩子们脑中那大嚼大咽的景象,恐怕也是店主见所未见的。
   有一天,当罗旭他们又在蛋糕店跟前挤眉弄眼,打扮得像个新娘子的马丽走了过来。她的衣裤把腰臀扎得格外紧,紧得叫罗旭等男孩在性上立刻成熟了。马丽是同学公认的校花,镇上大名鼎鼎的外科医生曹衡的小姨子。同学们上学或放学见了她,心情都像迎着朝阳或目送着晚霞。马丽比罗旭小两岁,戴着小镇上少见的一副墨镜,她大着胆儿突然喊了一声:
   “罗旭,你别跑,等我一下。”
   罗旭的肩膀随着喊声抖动了一下,他就像一辆越急越打不着火的汽车,想跑也偏偏启动不了了。寂静在罗旭周围持续了十几秒,其他同学哗一下全跑开了。他们远远望见马丽进店买了一只蛋糕出来,把它塞给了正在发愣的罗旭。等到马丽的脚步声音乐般地从街角消失,他们又朝罗旭围拢过来。
   “这个蛋糕真不赖啊,她怎么会送你?”
   “别问了,他们肯定是那个关系。”
   也有不爱傻问但更聪明的家伙,眨巴着眼睛激将他:“你不会把蛋糕带回家去吃吧?!”
   罗旭的脸色已经变得煞白,他根本没有心思吃蛋糕,顺手把蛋糕交给了这帮同学。马丽的行为令罗旭大吃一惊,他不希望马丽把他俩认识的事闹得全校皆知。
  
   二
   罗旭只要碰上那帮大伙伴,就没有别的选择,他喜欢跟比他大的男孩玩。尽管罗旭的个头只相当小学毕业生,但力气非常大,经常能把比他大的男孩揍得哇哇叫。那些高中的铁哥们,跳起三步舞来个个能把舞伴转晕,他们经常带罗旭去开眼荤。那时办舞会的目的,大多是为复员军人找对象,罗旭本来只是舞场上拍手助兴的角色,没想到却遇到了合适的舞伴。
   镇招待所的舞会声名遐迩,吸引着小镇上追求生活情趣的人。有一次,罗旭被带到舞场后,惊讶地发现了校花马丽。平日刚毅的他不知为什么,见了马丽身子竟哆嗦了一下。罗旭的铁哥们更乐意和成熟的女性纠缠,他们也不管罗旭的脸色骤变成啥样了,硬把他推搡到马丽跟前:
   “你俩都是初中部的,也算老相识了,你俩一起跳吧。”
   马丽一点也不发憷,倒是大大方方朝罗旭伸出手来:“好啊,那你带我跳吧。”罗旭一下慌得像一只旋不稳的陀螺,一个劲地推诿:“我,我不会带人……”
   在共和国的工农普遍为穷身份感到庆幸时,罗旭偏偏为贫穷感到了羞愧。他怕马丽注意到他裤腿上的月牙形的补丁。马丽心领神会似的,故意把目光扬得高高的,风一般掠过罗旭的额头,像一位站在山顶检阅晚霞的首长,把可怜的补丁遗忘在了贫穷的山脚下。
   马丽几乎是拽着罗旭,进了冒着闷人热气的人群。她不辱优雅生活督导员的使命,叫罗旭沮丧低垂的脑袋慢慢昂了起来。她教会罗旭各种华尔兹花样,作为答谢,舞间休息时,罗旭讨好地用手掌给马丽淌汗的脸扇风。马丽使舞场上的那些跳舞之花,纷纷凋谢了。即使遇到再雄壮的革命歌曲,他俩都能跳出华尔兹舞的风度来。
   后来他俩约定每周来跳一次。于是,每次去招待所的路上,在罗旭尚没有跳醉之前,自尊心会把他像一根柳条吹得东摇西荡的。他的大伙伴们并不知道,贫穷在怎样折磨着他的内心。除了在舞场上的火热的相会,平时他都尽量躲着马丽。
   马丽的小腿上套着小镇少见的丝袜,放学路上见了罗旭,恨不得像团烈火轰的朝他烧过去。她给罗旭送的蛋糕,适得其反,未见关系有所拉进。她有点受不了,突然想到了毛林。
   本来对走在穷孩子中特别显眼的毛林,马丽的脸一向露着不满之色。毛林的神经似乎只对富家子弟打开着,他不屑于与那帮穷孩子为伍。他对马丽有意忽略他,有些不能忍受。很多次他去这位邻居家串门,得到的结果都令他失望。马丽经常故意气他,说她寄住的姐夫家可不敬耶稣基督。毛林每次只好咽着唾沫央求道:
   “能给我一次机会吗?”
   “做同学的机会。”
   “好朋友呢?”毛林从不死心。
   “不行。”
   当马丽发现罗旭在躲她,便压抑着反感激将毛林:“如果你能把罗旭叫到我家来吃饭,我倒是可以考虑。”
  
   三
   毛林只好嗤着鼻子去邀请罗旭。他故意把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穿着有腰带的薄呢风衣,以衬托出罗旭衣服的破旧。他添枝加叶,说马丽可能说走就走的,希望能见罗旭一面。罗旭虽然打着哆嗦,仍然俘虏般不声不响跟毛林去了马丽家。
   马丽寄住的姐夫家里,四壁贴着黄色的暗纹墙纸,丝绒沙发像温暖的波浪拥簇着罗旭的身子骨。罗旭瞥了一眼书房,发现那些大部头的书籍,样子个个像高贵的国王,而那位声名显赫的外科医生曹衡,此刻坐在精致的靠背椅上,神情威严得像一位放牧这些国王的天神。
   在马丽火辣目光的注视下,罗旭偏偏手脚发冷。在夺目的花岗岩地板上,在客厅弥散的香气中,在马丽身体那成熟线条的诱惑下,罗旭感到的不是幸运。他浑身的贫穷使他喘不过气来。他无法像毛林那样,能在奢华舒适的客厅走来走去,自在得直哼哼。当毛林拿起客厅里的雪茄等玩意儿,得意地向罗旭解释,罗旭感觉自己的脑子里像积了一层灰尘,他完全不懂这种生活。毛林不时的哈哈大笑,简直像冰刀踩踏在他的伤口上。
   这顿晚宴吃得叫罗旭越发孤独了。这户人家可不像如今的那些暴发户,他们吃饭是安安静静的。马丽向姐夫介绍小客人时,罗旭的心抽紧着,因为他发现自己的袖口像含羞草的齿叶绽开着。马丽的姐夫喝了一小盅白酒,变得伤感起来:“我手下有个护士马上就要升医生啦。”
   “为什么?这不在造孽吗?”马丽的姐姐十分不解。
   “又是为什么?我哪知道,反正不是因为医术。”
   马丽的姐夫转而望着罗旭,竟像孩子一样笑了:“你的头形不错,你妈生你的时候护得好!”
   罗旭手忙脚乱摸了一番自己的头,然后脸上泛着红晕笑了。按照马丽家的习惯,吃完饭还要再吃一道水果。毛林受不了马丽光只看着罗旭,哆嗦着直起腰来:“我,我肠胃怕冷……”没料到一句想引起同情的话还没说完,马丽就把门打开了:“你脸色的确不好,还是快回去歇一歇吧。”当他极不情愿地把脚挪进走廊,尚来不及举手告别,门就嘭一声关上了。
   马丽这才软下心来,回头来照顾她的小客人。她提议去山脚红霞般的赤壁那边走一走。据说那里有她爷爷修的照壁,后来被日本炮弹炸飞了一半,民国时修复的痕迹依然在目。马丽昂首挺胸,也不管路人的目光如何像密集的子弹朝他俩射来。罗旭在后面拖着步子,显得有些举步维艰。站在照壁下,罗旭仿佛成了没眼珠子的人,他无心看照壁上的字。马丽的站相高贵,上身高拔得像骑在一匹大洋马上。听到罗旭说要回家,简直大吃了一惊。
   马丽知道无产阶级不兴婆婆妈妈那一套,于是,只轻描淡写地说:“能陪我再走一段吗?”
   “我,我……”
   罗旭满脸绯红跟着她绕照壁走了一圈,然后停下脚步。
   “我还是要走了。”他说得有气无力。于是沉默把他俩像两尊石像着实雕刻了好一会。
   “你过来,靠近点。”当罗旭再次闻到她身上散发的体香,马丽突然上前用双臂勾住了他的脖子。他立刻感到有两只滚烫的活兔贴到了胸上,令他又羞又喜。当马丽使劲把头往他的脖子后面扎,他有些回过神来,笨拙地直嚷嚷:“我听见我妈在喊我了……”他虽然憎恨自己的懦弱,还是用力分开了马丽的手臂,活像一匹受惊的幼马,慌里慌张地朝城里跑去。
  
   四
   这顿晚宴叫毛林变得既清醒又有谋有勇。他发现他与马丽之间隔着罗旭。于是,一场小男人之间的战争就在所难免。
   毛林快马加鞭地向罗旭挑衅,他存心要找大打出手的机会。坦率地说,他胜的几率几乎为零。他希望罗旭猛抽狠打他,那样罗旭就打到了自己的要害。处在毛林不停的挑衅中,罗旭只好应战。
   一天,他们在街上终于簌簌地抡起了拳头。毛林很高兴马丽的脸涨得像红彤彤的灯笼,一动不动站在街边的屋檐下观战。等到周围的大人让他们静下来,毛林已被压在罗旭身下,鼻子里像有红水煮开了,不停溢到脸上、地上。毛林整洁的长襟制服也被扯破了,他的表情简直像在说,再打呀,简直美极啦。直到罗旭站起身来,才一眼看见了马丽。他没有做声,脸上泛着内疚的红晕,拔腿就跑……
  
   五
   他们之间那刻骨铭心的和解发生在十五年以后。毛林,作为小镇最后一位牧师的儿子,当红卫兵的大喇叭在小镇街上震响,他感到雄伟的教堂成了人们眼中的茅房或猪窝。武斗期间甚至成了各派的停尸房。他被迫撅着屁股,和红卫兵一起拆了他父亲的教堂。牧师在镇上恍惚游荡一天后,抱着硬壳圣经跳了井。毛林从此成了一名靠卖体力度日的临时工。哪里有堆着红砖的建筑工地,哪里就有他摆开架势卖力的身影。
   作为踌躇满志的大学生,罗旭毕业后揣着熠熠闪光的理想,去了尘土飞扬的大西北。但接踵而来的政治运动,很快降服了他活跃的内心。他把自己彻底浸在了沉默里。自由自在的旷野与封闭的内心,构成了他单调的成年生活。有一年他回小镇探亲,在十里长堤上意外遇到了毛林。
   罗旭几乎快把眼睛瞪出来,也没找到毛林过去那翩翩风度的影子。也许成天捡砖的缘故,毛林的背佝偻了。当他俩把手握在一起,罗旭的心简直一阵酸楚。这哪是过去那个毛林的手啊,手掌上的老茧硬得简直像岩石。他戴着农民才用的圆边麦秆草帽,脸上是被烈阳灼出的红印。相比之下,罗旭的手倒显得光滑和年轻。罗旭装着满不在乎的样子要请毛林吃饭,毛林却本能地回答:
   “不,不了,我还要赶去干活。”
   “我们难得一见,要好好叙叙!”
   那天罗旭硬是把毛林拦住,带他去了母亲家里。他们在一起抽烟喝茶,绘声绘色地回忆过去,甚至一块去了已变成操场的教堂旧址。他们数着步子,一起估量原先的教堂究竟有多大。
   “那是座漂亮的教堂。”
   “是啊,房基多结实。”
   他们什么话都说过了,就是没有提到马丽。那颗曾照耀着他们少年时光的太阳,现在在哪里,能否躲过一劫,是他俩轻易不敢证实的。他俩宁愿稀里糊涂,这样好歹还可以拼凑出一个美梦……
  
   六
   罗旭老人说到这儿,挥了挥他瘦骨嶙峋的手,表示故事已经结束。他呼哧着在冬季特有的哮喘声,喟然长叹:“那么好的女孩,我小时偏躲着她。”
   “打过架后,去找过她吗?”
   “没脸见啦。”
   “后来呢?”
   “等想到去找,她已经离开小镇了。”
   沉默了一会儿,我又问:“后来呢?”
   “哪还有什么后来,这不几十年都过来了吗?”
   “会不会她现在还活着?”
   “拉倒吧,再活着也不能见了。非得亲眼见着像我这样,驼着背,挂着皮,招人生厌?”
   他慢腾腾地把折叠凳从屁股底下抽出来,笑眯眯地对周围的老人说:“走喽,回去吃饭喽,明儿还活着,明儿就再来!”
   这群爱在一起凑热闹的老人,简直像是捧着过去那本圣经的使徒,任凭不远处的车来人往,喧声不绝,知道自己的体内除了过去那凶狠的阶级斗争,已经几乎一无所有。我守着他们,就像一篇篇呼之欲出的文章,守着一台台不停飞转的滚筒印刷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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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个老人的回忆录,也是诸多人经历的一个生命片段。很多时候,我们都想按照自己所想,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可是当真的出现在眼前时,却因为自身条件的不足,不敢触及那份神圣的美好。罗旭在他懵懂的青春时代,偶遇校花马丽,马丽对她一往情深,罗旭却因为心灵深处的自卑表现出了躲避,但内心深处是那么渴望拥有。贫穷,让他自卑,爱情,让他痛苦逃离。这样的外在因素换了谁,我想也很难去不顾一切的争取。因为现实比梦想可怕,还不如留存心中一个美好。罗旭就是这样做的,多年以后,他再次回忆,仍记忆深刻,仿若又回到从前。那时不懂把握,等懂了,已错过。人生,总有遗憾,遗憾中,才会懂取舍 ,才会成熟。佳作,流年倾情推荐阅读!【编辑:清鸟】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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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清鸟        2017-01-28 23:02:51
  一篇寻找情感出口的好文,欣赏拜读,祝老师新年快乐!
愿与你在茫茫人海中保留一份纯真与美好
2 楼        文友:宏声        2017-02-05 17:51:22
  拜年来啦!拜年来啦!读文友文字飘香千万里,无形而神奇的网络传情友谊万岁,祝远方的文友在新的一年大吉大利!大型文学网站--江山文学网这所培育文学新人的大学校培育我们携手努力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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