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远终于大学毕业了。
　　 这一年，已是改革开放的第十六个年头。
　　 改革开放这么多年，在中国社会，的确是造就了一批富人。然而，集体经济的解体，农业合作社的解散，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推行，对于缺少劳动力的志远家来说，没有了集体做靠山，却无疑是个灾难。
　　 一本烫着金字，暗红色绸缎包裹封面的大学毕业证，所付出的代价，是娘亲准备给志远讨老婆积攒下的四千元现金。
　　 大学毕业，所能带来的最直接的变化——志远再也不用穿补丁衣服了。想想大学四年时光，上衣肘子上，钉着补丁；裤子的两个膝盖上、屁股上，也一样摞着补丁。只不过，娘手巧，补丁缝在里子上，如果仅从外面粗粗来看，自然，不太容易看出这些补丁。
　　 从大学归来，志远分配到县城，在一家事业单位上班。工资虽说挣得不多，但也总算能“旱涝保丰收”。
　　 志远挣钱了，本是一件大喜事，可是，志远的娘还是犯了愁。愁什么？愁志远讨老婆的一笔钱呗。那四千块钱，原是娘多少年克勤克俭才辛辛苦苦积攒下的，可志远四年大学的费用，早已把这笔钱糟蹋完了。眼看儿子年纪越来越大，找对象的事却是一拖再拖，志远娘心急如焚，实在不知道该从哪里再为志远讨借一笔结婚的费用。
　　 想想也是，志远大学刚毕业，只挣着几个死工资，也没什么别的来项；家里没有积蓄不说，还又拖着两个老人，天下又有哪个人家肯把自家闺女往火坑里推呢？这不，有热心人也给志远介绍过几个姑娘，别的方面都挺中意，可是，只要一谈到家庭条件，人家姑娘立马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见过一面之后，便再无音讯。
　　 志远每次回家，娘总是唠叨个没完：
　　 “远啊，当初，念书念到高中也就得了，你偏偏不听娘的话，非得还要再上什么劳什子大学。这才几年，就把娘给你积攒的几个钱都给糟害光了。你讨媳妇要钱，你让爹娘再从哪儿给你去偷、给你抢去啊？”
　　 志远故作轻松，脸上，勉强挤出一堆笑容，然后就安慰娘。“娘，没事的，您放心！过一两年俺就把媳妇给您引回来了，成不？”
　　 娘听罢，唯有唉声叹气，看样子，有些信不过志远。
　　 其实，志远打心眼里也着急。倒不是由于自己马上就奔三了，而是因为爹娘越来越来衰老，身子骨也已大不如从前。志远最担心，也许爹娘哪一天就会猝然离去，没法睁着眼睛看到儿子把媳妇娶进家门。如果真是这样，恐怕老人家走的时候连双眼都合不上吧。
　　 早日把新媳妇娶进家门，是两位老人的心愿，也是志远当务之急要办的事情，可是，又有那个姑娘能看上志远这个穷光蛋呢？
　　 人生，就犹如行走在山路上，远看，似乎已经走到绝路，可是，倘若绕过某一个转角，“柳暗花明又一村”也未必可知。
　　 这个“村”，偏偏让志远给遇见了。
　　 在二十九岁头上，又有人给志远介绍了两位姑娘。其中一个姑娘，姓白，城里人，家境殷实。不仅父母都在国营单位上班，而且，就连姑娘本人，也在城里有一份不错的工作。这次，姑娘家没有嫌弃志远家贫。听媒人说，姑娘家虽然经济条件很好，可有个唯一的缺憾——一家人的文化水平都不高。也因如此，白老爷子并不看重男方的经济条件如何，他最大的心愿，无非想让自家姑娘能嫁一个大学生，也好藉此提高一下家庭成员的文化层次。
　　 另一个姑娘呢？名叫菊花，与志远倒也般配，一样也是大学毕业。可是，若论家庭条件，姑娘同样出身于农村，日子，照例也是过得紧巴巴的。
　　 或许，天下的事情就是这么奇怪吧。当你不小心就要坠下悬崖时，你拼命地乱抓一气，渴望能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可能一开始，你一根草都抓不住。然而，就在即将落入谷底的那一刻，你居然也能抓住两根藤——两根救命的藤条。而志远的遭遇恰恰如此。
　　 无独有偶，在与两个姑娘相过面后，志远对两个姑娘都很满意；而反过来呢，两个姑娘也一样中意志远。这下子不打紧，却让志远陷入了选择的两难境地。
　　 这一夜，月明星稀，万籁俱寂。独自坐在单身宿舍，平日里并不抽烟的志远，一根接一根，却已抽过半盒烟。空荡荡的房间，烟头明明灭灭，缭绕的烟雾在朦胧的月色映照下，随着暗暗涌动的气流，身形腾挪飘逸，显得更是变幻莫测。
　　 志远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选择。白家姑娘，家庭条件优裕，当然好。可是，一则她的文化层次低，恐怕婚后，两个人在生活观念上会有一些差距；二则，她家优裕的家境也是一把双刃剑吧：日后，生活无忧那是自然；可是，悬殊的家庭出身会不会生出许多寄人篱下的困窘呢？这个，真的无法想象！而菊花呢？是完全合乎古人教诲的——也可谓“门当户对”了。然而，可想而知，婚后的日子该有多难。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单位福利分房的政策早已废止好多年，那么，首先遇到的第一个大难题——结婚的房子从哪里来？还有，买家具、电器的钱从哪里来？婚后，双方的老人又该如何负担？难，实在太难了！人，是要吃饭睡觉的，一家人总不能睡大街、喝西北风吧？
　　 该怎样选择？志远问天。苍穹默然，唯有一道清辉，穿门过户，冷冷地洒在宿舍的地面上。
　　 过了一些时日，白家传过话来：如果志远肯接受这门亲事，作为代价，姑娘家愿意为他陪嫁一套楼房！
　　 人生，有时就是在爬山。爬行在陡峭的山路上，你不得不弯腰低头。
　　 在生活困境面前，对于每一个普通人而言，又有多少可供选择的余地呢？纵然你拥有一颗高傲的心，或许，在此刻，选择弯腰低头，反而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志远，最终选择了白姑娘！白家老爷子提出，婚后，房产证必须登记在自家姑娘名下，任何人都不能随意更改。白家的这个要求，也合乎情理吧？志远心想。不管咋样，反正，爹娘的心愿有了着落，而他，也可以兑现向爹娘许下的承诺——终可以把新媳妇领回家里了。
　　 志远爹娘，眼见儿子把漂亮的新娘子领回了家，实在欢喜得不得了，也打心眼里稀罕这个城里的媳妇。可是，对于志远来说，日子，却远没有预想的那样舒心。
　　 与其他狗血剧情类似，文化的差异、悬殊的家境，一天天，渐行露出了它们的狰狞面目。志远，这个穷山沟里飞出的“凤凰男”，他的价值观念，他的生活态度，与城里出身的妻子相比，无疑，存在着不少差异。这些因素，致使两个人在日常生活中，常常会因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产生不少分歧，甚至，隔三差五还会发生一些口角。尤其是婚后，一直住在岳父家陪嫁的房子里，也成了志远无法向外人言说的一块心病。白家老爷子还好，远不像古装戏中王宝钏的爹那般势利，也并没有存心看不起这个出身贫寒的女婿。然而，或许是志远过于敏感了吧，在白家的儿女与子侄面前，志远却觉得自己有些另类，甚而，会觉察到别人在言语之间或多或少有一丝轻慢的味道。所有这些，都让志远感到尴尬与不自在。结婚以来，他有意回避与白家人见面的机会，甚至，如果迫不得已，一年之内，也绝不登几次白家的门。
　　 没事的时候，志远一个人就瞎琢磨，假如当年自己选择的是菊花，现在的日子又过成什么样子了呢？或许，依旧困窘、依旧拮据，可至少，心情应该是愉快的吧？
　　 然而，这世上又哪有卖后悔药的呢？人的生命，无非就是一条无法回头的单行线，你只能朝着既定的方向，不停地向前、向前，再向前……
　　 儿子呱呱坠地，志远也在单位工作好些年了。凑巧，单位要新提拔一批年轻干部。志远心想，倘若自己能混个一官半职，也许，就能在白家人面前抬起头来了吧？拿定主意，回家与妻子商量，从银行里取出五千元现金，转回头，悄悄钻进了单位领导的办公室……
　　 志远提干的消息很快传到白家，也传回了老家。似乎，白家的儿女们，与过去相比，对志远的态度有了明显转变。尤其是志远的爹娘更是喜上眉梢，在村子里逢人便夸，见人就讲，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他儿子当了个什么科长。
　　 当干部是一码事，而家庭生活完全是另一码事。时过十几年时间，儿子也上初中了，可是一路磕磕碰碰走来，志远夫妻两人却一直磨合不到一起。根深蒂固的观念，就如同一条条盘根错节的千年榕树根，纵是一辈子，都无法梳理清楚。久存的矛盾难以弥合，新生的“冷战”依旧不断。有时，“战事”升级，几乎要走到离婚的地步。
　　 爹娘已至耄耋之年，志远尽量瞒着爹娘，不敢让他们再为自己操心。虽说，这日子过得糟心了些，可是，如果离婚再娶，又谈何容易？放下可能对孩子造成的伤害不说，且说随行就市，论论当下的行情，这其中的代价又岂是三、五十万能拿下来的？志远不能离婚，更离不起婚！
　　 人说，天下的婚姻百分之八十都是将就的婚姻。别人能将就，志远，同样也能将就！
　　 一次出差路上，志远无意中认识了萍。萍，一个漂亮的外乡女子，早年离异，一直在本市做生意，年纪也比志远小好几岁。火车上，两个人相谈甚欢，彼此都给对方留下了深刻印象。临别，两个人互相留下联系方式，方才依依惜别。
　　 或电话联系，或约会见面，志远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位知冷知热的红颜知己，有什么开心的事情都愿意与萍分享，而有什么郁闷的心情，也乐意找萍倾诉。一来二往，志远与萍之间情感日笃，终于，有那么一天，醉酒后，背着妻子，志远登上了萍的床笫。
　　 婚外情，犹如海洛因，一旦吸食，一定让人欲罢不能。志远深知,无论道义上，还是情感上，这将都是一条不归路。可是，凭借年轻貌美、善解人意，萍却牢牢地抓住了志远的心。人们常说，热恋中的女人，智商几乎为零。然而，这个原理似乎更适用于志远。萍急需要两万元现金，用以扩大自己生意，几次缠着志远，让志远想办法筹措。可家中的“财政大权”一直掌握在妻子手里，志远又哪有什么渠道筹措这笔资金呢？或许，在这个世上，最厉害的武器莫过于“枕边风”了吧？在温柔乡里，志远也不知道怎么了，头脑一发昏，“啪啪”拍着胸脯，很爽快地答应了萍的请求，由他向同事们借用这笔钱。
　　 工作十几年，大大小小好歹也是个干部，拆东墙补西墙，两万元现金还是能借到手的。与朋友约定，两年为期，到时一定归还。
　　 拿到钱的萍眉开眼笑，一嘴啃在志远脸上，又围上围裙，亲自下厨给志远弄了几个小菜，热上一壶小酒，算作酬劳辛苦奔波的志远。
　　 志远心里高兴，自然，也多贪了两杯。饭后，没来得及细细检点自己，跌跌撞撞，迷迷糊糊回了家。
　　 可万万没有料到，萍在志远脸上啃出的唇印终于出卖了他的行踪……
　　 这一场家庭风波的惨烈程度可想而知。霎时间，黑云压城城欲摧，妻子与志远那可是闹了个不亦乐乎。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没过多久，志远的丑闻早已传遍小城的大街小巷。
　　 发誓赌愿，好歹，与妻子的婚姻总算是保住了，可是，自此，自然也无法再与萍交往下去。直到该还朋友钱的约期，萍，这个女人，却是不见了一丝踪迹。
　　 至于朋友的那笔钱，最终，还是妻子忍痛自家掏钱想办法还上的！一场婚外情，志远所付出的，不仅是自己的好名声，更在金钱方面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
　　 世间之事，往往会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吧？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谁知经过这么一出，志远夫妻反而相互取得谅解，渐渐弥合了原来的情感裂痕。
　　 走在上班路上，春日的阳光很红很艳，几朵白云，如同轻薄的棉絮，正懒散地平铺在湛蓝的天幕上。单位的花坛里，一丛丛、一簇簇，嫩绿的小草扎成了堆。整个冬天，它们在积雪的呵护与滋润下，早已卯足了劲，只期待着春风一声召唤，便会偷偷从地里钻出来，毫不吝啬地以它的葱绿色调，去装点这个如诗似画的春天。而那些蜂儿、蝶儿，在经历了漫长的蛰伏期后，也在这个时节欣欣然张开了眼睛，纷纷飞离巢穴，嗡嗡嘤嘤，欢快地盘旋在姹紫嫣红的花儿之间，与清风一道，共享这方春天的盛宴。
　　 志远的脚步越来越轻松，昨天，是用来死亡的；而今天，才是一个新的开始。生活，就如同一座烈焰融融的大熔炉。生命，或许，须付出血与火的代价，每个人，最终始能百炼成钢。
　　 结婚二十年纪念日，一朵鲜艳如火的玫瑰花，轻轻递到了妻子手中。妻宛然一笑，不再年轻的容颜，照样，也开成了一朵鲜艳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