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临近，穿新衣，戴新帽，吃饺子，放鞭炮……无边的喜悦在我们心中氤氲升腾，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与激动，我们像一群雀跃的小鸟，忽闪着欢快的翅膀，从一个院子飞奔到另一个院子，洒下一路欢笑，一路歌……
　　 一天，我和伙伴们又开始在院子里玩躲猫猫。我避开了伙伴们视线，跑到前院尽头的一处僻静角落，这个角落是主人用来做饭用的，放置着一个小火炉。天真无邪的年代，玩得很任性，全然不顾给忙碌的邻居们增添了麻烦。
　　 过了许久，我还是被火眼金睛般的伙伴们发觉了。机灵鬼玲玲探头探脑寻到前面院子，她机灵的小眼发现了我，对后面的萍萍大叫着：“快来，我找到琴了，她原来躲在这里。”完了，我目标暴露，无处躲藏。萍萍跑来，一把抓住了我，“哈哈哈……”她们发出了得意笑声和胜利的欢呼声。
　　 “滚开，吵死人啦，还让不让人休息！”从低矮的平房中走出来一个老婆婆，她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黝黑的脸庞发着亮光，鹤发鸡皮，皱眉蹙额，嘴角瘪瘪的，病容满面，浑浊的小眼睛里冒着凶光，好似一头被激怒的母狮，凶神恶煞地望着我们，她更可恨的，她手持一把破扫帚向着我们横扫过来，“滾，滚开！”她几乎在发疯了，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仿佛我们是入侵者，冒犯了她神圣的领地。
　　 “快跑啊，玲玲，萍萍……”我惊恐万状，尖叫着招呼伙伴。可玲玲和萍萍被她一步步逼近，眼看要逼到小火炉边。我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用吃奶的劲向她推了一把，把她一下子推倒在地。玲玲和萍萍趁机往外跑，可倒在地上的老婆婆把手中的扫帚往地上一横，跑在最后的萍萍脚下一绊，跌倒在地，萍萍吓哭了，我急忙拉起萍萍向着胡同外逃去。
　　 “老疯婆，脏婆子，你真坏，老不死的！”跑出胡同，我们惊魂未定，余怒未消的几双小手同时远远指点着爬起来的老婆婆怒骂。那一刻，我们真是怒火冲天！我们几个女孩，不过是在你的门前躲藏一下，招你惹你了，竟然对我们下黑手，她太可恶了！
　　 这个老婆婆，是街上唯一的“五保户”。她无儿无女，没有生活来源，没有劳动能力。街道对她很关爱，在吃、穿、住、医方面均给予照顾。听说她姓藏，是个罕见的姓，却没有人知道她的全名，我们孩子们都习惯叫她“脏婆婆”。因为她浑身脏兮兮的，蓬头垢面，身上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恶臭。平日里，“脏婆婆”很少出户，她手中总是编着草辫子，那是一种精巧的手工活，草辫子可以制成草帽一类的生活品。在那个年代，街上许多人均引以为生。我感到很奇怪，一个五保户，公家养着，吃喝不愁，干嘛还挣这点儿辛苦钱呢？不过，我又很敬佩她那苍劲的老手，在编织草辫子时，是那么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她编织草辫几乎不用眼观看，只是凭着感觉，一双手不停地在辫子上舞动着，还不时地在辫子上续着细细的草杆，编出的草辫子又平整又漂亮，长长的辫子在她的手中不经意间脱颖而出，如同一件精美的工艺品。这也许是她最得意的杰作，她总是编着草辫依偎在门框边，冷眼瞧着院子里的人们，孤僻的性格使她和院子里的人们很生分。黑暗的房屋成了她唯一的小天地，家里和她相依为命的，恐怕就是地上到处乱窜的老鼠，以及那些飞舞的蚊子苍蝇了。
　　 “死婆婆，今天她疯了。”我愤愤地对萍萍和玲玲说道。萍萍在抽泣着，我和玲玲不停地在安慰着她。
　　 可我没想到，我前脚刚进家门，“脏婆婆”紧跟着来到我家。她喋喋不休地在我娘面前“恶人先告状”。说我带着一帮孩子在她门前胡闹，吵得她无法休息，还把她推倒在地，摔得她直不起腰来，哼哼唧唧地在娘面前故作跌伤的可怜样子。看着她装模做样的假象，恨得我咬牙切齿。我百口难辩，只能忍气吞声被娘打了两巴掌，这是有生以来娘第一次动手打了我，我从来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我撒泼地嚎啕大哭，而娘对我不管不顾，一个劲在她面前陪着笑脸，好话说尽，“脏婆婆”才余恨未消地悻悻而去。
　　 本来过年是个高兴的日子，无端地被娘打了两巴掌，还被这个可恶的“脏婆婆”搅得心烦意乱。我躺在被窝里暗自落泪，娘找我说话我也是爱答不理。我恨娘那重重的两巴掌，让我幼小的心灵蒙冤含屈。白天，我恨恨地望着“脏阿婆”那间小黑屋，感觉那就是个坟墓，里面有个老不死的幽灵！
　　 “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宣告春节将至，我一下子又兴奋起来。孩子的脸如六月的天，说变就变。过年能吃上平日里难得的油炸丸子，我欢呼雀跃围在娘的身边，帮着娘剁菜，还跃跃欲试地往油锅里丢了两个不成形的丸子。看着我的处女作，我得意洋洋，感觉我已经长大了，可以帮着娘干家务了，早把那件心头的不快抛在了脑后。
　　 娘炸完了丸子，用大海碗盛了满满一碗，说道：“这碗素丸子，快点送给那个五保户奶奶吧，你送去等于给奶奶赔罪了。”
　　 “不，我不去。”我坚决地说道，头摇得像拨浪鼓，“我恨她！她是个老疯婆子！”
　　 “唉，孩子，你是小辈，她是长辈，尊敬老人是美德，你应该称她为奶奶啊。你们有错在先，奶奶说你们是应该的。”
　　 “我尊敬别的老人，唯独不想理她！还有，我不许她吃我的丸子。”我孩子般地从碗中挑出我炸的那两个丸子，一脸的执拗。
　　 娘抚摸着我的头，和蔼地对我说道：“孩子，做人要做个善良的人，从小要培养一颗善良的心。善良，其实很简单，心怀一点老年人，要有同情心，容忍别人的一点小过错嘛。尊重老人，这可是古老的美德和老传统哟，待你长大了就会成为一个高尚的人了。”
　　 娘的话我听着似懂非懂。但有一点我明白，娘在教育我做人的道理，鼓励我去给“脏婆婆”，哦，就是那个藏奶奶赔礼道歉。
　　 可任凭娘磨破嘴皮，我却倔强地给了娘一个后背，直到娘叹息着端着碗走出了家门，望着娘远去的背影，我心中满满的嫉恨。
　　 过了很长时间，娘回来了，只见娘的眼圈红红的，好像哭过，我诧异地问娘：“娘，您怎么了，怎么哭了？”
　　 娘长叹一口气，面带悲戚地说道：“你藏奶奶命苦啊！她好可怜啊！”娘用缓慢的语气，给我讲述了在臧奶奶家里的所见所闻：
　　 原来，娘端着一碗丸子，来到藏奶奶那个肮脏的小屋。在屋外，敲敲她的门，门虚掩着，娘推门进去，心中一阵凄凉；借着外面射进来的一点亮光，看到她屋子只有一个破桌子，家徒四壁，一贫如洗。藏奶奶躺在一张破床上，娘刚想喊她一声，一阵喊叫声从被子里发出来：“我不想死，我在等他回来，他会回来找我的……滚走，小鬼……”她边喊，边手舞足蹈，好像极力在挣脱着什么。一双眼睛恐慌地瞪着，满脸上显露着惊骇恐怖的表情！被子也被她踢落在地，赤裸着内裤暴露在娘眼前。
　　 “嫂子，嫂子，您怎么了？”娘忙碗放在桌子上，上前去按住她的双手，又拾起落在地上的被子帮她盖上。抚摸着她的额头，惊叫道：“呀，您的头怎么这么烫啊！不好，在发高烧呢！”娘急忙找来一个毛巾，倒上点水敷在藏奶奶的头上，给她降温，等藏奶奶安稳了，忙去找来街道主任，街道主任又找来街道的门诊医生，一起来到藏奶奶家中，给她打了退烧针，看着老人身上的体温在慢慢降下来，才松了口气。
　　 藏奶奶醒来了，一看娘在身边，拉住她的手，她呜咽道：“谢谢你，我以为我这个老不死的熬不过这个年了，又被你救活了，我活着没啥用啊，尽给政府和大家添麻烦啊……呜呜……”藏奶奶说着说着，嚎啕大哭起来。娘看着老人神智已经清醒，忙把她从被窝里扶坐起来，从背后搂着她的身子。“我孤独寂寞啊，看着大家过年高高兴兴的，我一个孤寡老人在屋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活着还有啥意思啊！人家都是快快乐乐一家人，而我呢？每到过年只有自己在家中大哭一场，我的命好苦啊！”藏奶奶越说越伤心，“墙角里的老鼠都是一窝一窝的，苍蝇都是成双结对的，可我呢？孤苦伶仃，每天进进出出……只有自己的影子，死在家里都没人知道啊，这样的日子真是生不如死啊，我咋不死啊，啊啊啊……”藏奶奶泪流满面，迷惘失神的双眼显出内心的极度哀伤。
　　 藏婆婆的话搅得娘心肠阵阵作痛。她陪着藏奶奶流泪，和风细语劝说着藏奶奶：“嫂子，您把心放宽些吧！这是新社会，有政府管着您吃喝，您老来衣食无忧，这难道不是您的福气吗？要是在旧社会呀，您还不饿死冻死在街头上啊，对不对？”
　　 “是啊，如果不是新社会，我这条老命早没了。”娘和的话给了藏奶奶莫大的安慰，她止住了哭声，感激地对娘说道：“谢谢你了，你岂止是邻居，你就是我的好姊妹啊！有你们在，我也心满意足了。”娘和藏奶奶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两张灿烂的脸，在射进来的阳光下如同两朵绽放的菊花。
　　 娘突然想起什么，疑惑地问道：“嫂子，您在高烧中一直喊着，要等着他回来，您说的那个‘他’是谁呢？您为什么一直喊着要等‘他’回来呢？”娘的话勾起藏奶奶的伤心事，她悲哀地一声长叹：“我的命好苦哟，从小被爹娘卖给人家当童养媳，16岁那年年关，我和丈夫圆了房。可圆房的第二天，我的男人去集市上购置年货，谁知一去不回头，从此没了踪影。我苦苦等了他一辈子啊！等得他的爹娘死了，等得黑发变成白发，少女变成了老婆子，等得我心灰意冷，一辈子变成了个活寡妇啊！从此，每到过年时，我就会想起他……”藏婆婆又声泪雨下！
　　 娘问道：“那个男人离家出走没一点音信吗？您老苦苦等着他，他也许早不在人世了吧？”
　　 “有人说他被抓了壮丁，有人说他参加了八路军，有人说他去了台湾，也有人说看见过他，总之，没人说他死了。就是死了，也得有个消息呀，可他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啊。我是个传统观念的女人，我活是他的人，死也要埋在他家的祖坟里，我一直坚信他没死，总一天他会回来找我的。”藏奶奶讲述往昔岁月时，如沟壑的皱纹，自信的眼睛，微微凹陷的唇，构成一个甜美的画面；她眼里闪着清盈的泪花，此时此刻，她的思绪，也许还在新婚之夜，正沉浸在曾经拥有过的美好爱情中。
　　 娘动情地说道：“嫂子，放心吧，大哥如果活着，他一定会回来寻找你的。即使他不回来，我们都是你的亲人，以后我们会照顾您的。”
　　 ……
　　 听着娘的讲述，我悄然抹泪。没想到，藏奶奶太伟大了，她对爱情的那份执着与等待，如一块坚硬的磐石，外表似乎冷酷无情，然而，内心深处却依然流淌着烈火般的炽热，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依然相信世上会有真爱，哪怕经历无数个轮回，哪怕红颜不再，她一定要等他！等到春暖花开，春色满园！等啊、等啊……她小心翼翼地把那些心事静静地窝藏在心底，折叠的整整齐齐，幻想着总会有那么一天，他会奇迹般的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可最终，这些情愫就像一粒种在晒不到太阳又缺乏雨露的泥土里种子，只能腐烂在密不透风的土壤里。那些美好的愿望只能供奉在理想的桌台上，在岁月中积满尘土。
　　 娘温情地望着我，说道：“孩子，今年过年，我们和藏奶奶在一起过，好吗？”
　　 “好，”我含泪答应着。萍萍和玲玲来我家，我把藏奶奶的故事讲给她们听。听的她俩眼泪汪汪，萍萍抹着泪说道：“老奶奶的太可怜了，我们要好好待她。我们去给奶奶打扫一下屋子吧！”玲玲也说道：“对，今年，我们要让老奶奶过个快乐的年。”
　　 娘微笑着对我们说道：“去吧，孩子们，你们都是好孩子，都有一颗善良的心。”
　　 我和萍萍、玲玲再次来到藏奶奶家。不过，这个家在我们眼里不再恐惧，躺在床上的藏奶奶也不再可怕，她只是用温柔的目光在看着我们几双小手把她家中收拾得干干净净，杂物整理得井井有条。屋里焕然一新，温馨一片。娘在藏奶奶耳边耳语着，藏奶奶感动地点着头。原来，娘在对她说，等她病好了，要带着她去洗洗澡，让老人家焕发一下精神。
　　 大年三十，萍萍把爹爹写的春联拿来了，娘忙着去打浆糊。浆糊打好了，我们一起来到藏奶奶家给她贴春联，娘还在耳边不停地提醒着——那个“福”字儿要倒过来贴，福倒，藏奶奶的福到了。
　　 洗过澡的藏奶奶衣着体面，头发梳得光泽无比，脸上还抹了娘带来的雪花膏，娘还把她的指甲修剪得无比整齐，藏奶奶整个人看起来要比平日里滋润许多，光鲜许多。她面带喜色地望着我们，眼中噙着热泪。
　　 玲玲变戏法似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挂鞭炮，神秘地说道：“我从家里偷了一挂哥哥买的鞭炮，我们给藏奶奶放鞭炮，嘣嘣家里的穷气，让奶奶也高兴高兴。”
　　 娘欣喜地对藏奶奶说道：“嫂子，我们放炮吧。”藏奶奶激动地点点头。
　　 我和萍萍、玲玲把长鞭炮悬挂在院子中央藏奶奶平日晒被子的铁丝上，我把一炷香在火炉上点燃，迅速跑到院子中央，点燃鞭炮，清脆的炮声响彻了整个院子，在黑夜里闪着刺眼的光芒，娘关爱地嘱咐我们离鞭炮远点。藏奶奶扭着小脚站在门口观看，她脸上铺满喜色，春节前的消沉情绪被兴奋赶得无影无踪。
　　 初一的早晨，娘把藏奶奶搀扶到家中，一家人围在一起吃起饺子，娘煮好饺子，我端着一碗恭恭敬敬地端到藏奶奶身边：“奶奶，给您，吃饺子吧！”藏奶奶颤抖着手接过那碗饺子，用筷子夹了一个饺子送到嘴里，边咀嚼着边含糊地说道：“好吃，好吃，奶奶很久没吃过这么香的饺子了，哎哟，这是什么？”藏奶奶从嘴里掏出个一分钱的钢镚。我立刻欢呼起来：“奶奶吃到钢镚了，奶奶今年一定有好运气！”藏奶奶的脸灿烂如菊……
　　 其实，藏奶奶不知道，那是我耍的一个小小诡计，当然，娘是我的同谋，为的是藏奶奶过年有个好心情！
　　 萍萍和玲玲来了，我们毕恭毕敬地给藏奶奶磕头拜年。藏奶奶喜笑颜开：“孩子们，你们都是好孩子啊！不和奶奶记仇，奶奶那天情绪不好，伤害你们了，奶奶对不起你们啊！我决定把我的手艺传授给你们，教你们编草辫，你们愿意学吗？”
　　 “愿意——”我们异口同声地答道，欢呼声和朗朗的笑声在屋子里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