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高粱米饭，最好吃的饭。盛上满满一碗，就着咸一些的小炒菜，细细嚼着，再喝上一口角瓜汤，咂咂嘴，很惬意。
　　 那些荒凉的年月，我的棉裤膝盖上常常漏棉花蛋儿。磨得糙糙的旧布衣，稍不留神就裂出口子，刚补上一块蓝补丁，去抱大捆的苞米秆子，哧拉一声，肘上又刮破了。一边往火上添柴一边用手捂着，好像那块碎布片能长回去一样。木头锅盖缝隙里鼓出浓浓的蒸汽，红高粱米饭要熟了，香味溜出门，熏得苫房檐的芦苇花都醉了，晕乎乎地摇摆。
　　 去搬小饭桌，放在苇席子炕中央，桌上摆七副碗筷。全家人开始纷纷围过来，盘腿坐下，静静地等。一会儿，大大的白漆盆端上来，红高粱米饭在盆里热腾腾地颤悠，水煮萝卜片和干白菜，一碟大酱，几根粗壮的老葱，全家人的筷子齐上阵，嘁嘁嚓嚓，有人的汗珠开始在鼻子尖儿滚动，桌子下面的小花猫跑来跑去，急得喵喵叫唤，窗花消融了，盆碗碟都空了。
　　 隔壁的二婶经常头痛，找到一个会看病的的老太太，在她家的土屋里装神弄鬼，跳得板凳和柜子都咯吱咯吱哭泣，还乱蹦出散碎的“红魂魄”，哗哗啦地刺脸，吓坏了乡邻，惊慌逃跑。第二天，二婶拿小笤帚从板凳和柜子缝里扫出一堆红高粱米粒，煞有介事地说，这是她干妈驱鬼的绝招。虔诚的二婶经常到东发村去看她干妈，布袋里兜回红高粱米，多多地掺上拇指盖儿大小的白云豆红云豆，它们和米粒淘洗好，一起下进大铁锅里文火焖煮，这样的饭食待客，又软又面又清香，人人笑逐颜开。
　　 那一年，小妹妹出生了，赶上了大冬天。妈妈去外屋烧火做饭，我在炕上抱着妹妹，周身围了大棉被，还冻得直哆嗦。房檐低矮，大雪把窗子堵得黯淡，还没到黄昏就看不见屋里的物件了。小妹妹在怀里睡得深沉，我挪动着酸麻的腿，肚子咕咕叫，还是早晨吃了一碗苞米稀饭呢，早饿了。不敢出声，只盯着门，心里不住地叨念：妈妈呀，快点好饭吧！等啊，等啊，外屋却没了响动。隐隐地，从房后场院传来滴滴答答的喇叭声和咚咚咚的锣鼓声，越来越近，近了，窗户上的塑料纸被震得咔咔响。渐渐地，声音小了，远了。风呼呼地刮着，正是送公粮的时候。接着，咕咚一下，外屋门开了，妈妈爸爸说说笑笑，搓着手跺着脚进屋了。他们点上油灯，暗黄的光立刻弥漫了小屋，我委屈的泪水悄悄流下来了。谁都不理我，他们光顾说着：咱这一年没白挨累，交公粮过长江了!分到家的粮多，这以后会越来越好，再也不吃炒豆腐渣了！......妈妈从外屋端来一大碗红高粱米饭，放在炕沿上，骗腿上炕，接过我怀里的妹妹。笑着说：“丫头饿坏了，快吃吧，以后妈妈天天给你焖红高粱米饭！”
　　 我颤抖着手，捧起那个蓝瓷花大碗，上尖儿的饭，紫云豆涨裂了皮，露着白白的面瓤，羞涩地藏进红饭粒中，扒进嘴里一团，嚼啊嚼啊，也偷偷地笑了，能吃饱饭真幸福！而且，有一大碗红高粱米饭。
　　 长大了，想吃红高粱米饭就跑回家，抹着汗水，哪管浑身沾满泥土。狼吐虎咽吃饱红高粱米饭，打着嗝，才发现母亲的头发银白了，腰弯了，脚底摩擦泥土的声音变得轻微了，柔和了。
　　 到我自己有家的时候，已经远离了土地，天天有水泥路、车喇叭、铁栏杆和钢框窗子陪伴。到超市寻找，红高粱米已经变成了白色，脱皮美容了，抓一撮放手心里捻几下，没有糠皮的影子了，光洁顺滑。买回家，精心淘洗，在电饭煲里蒸熟了，吃到嘴里却是涩的，芳香的气息去哪儿了？
　　 于是，越加怀恋。经常做一个梦：在一片成熟的高粱秧稞上飞翔，红彤彤的高粱头籽粒饱满，绸带一样的长叶子挥舞着，精神抖擞。它们有肥沃的土地供养，吸了足足的地气，生命才旺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