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飞转的石磨
盘腿坐在床上的钱老太望着窗外的蓝天叹了口气,转身拽过枕头把脑袋安顿好。哆哆嗦嗦的抓起遥控器,手指摸到按键又停住了,叨唠道:唉,看什么电视啊!眼睛像蒙了一层黑纱,看什么都模模糊糊,哭都挤不出几滴眼泪来。
钱老太扔掉遥控器,闭上眼,从枕头下面摸出半导体继续叨唠:唉,还是听它吧,有个响就行啊!
钱老太的儿媳走进屋,走到床边,伸手切断吱哇乱叫的声响。
钱老太睁开眼,一脸的不高兴:唉,你这是干嘛呀?
儿媳伸手拽钱老太:妈,咱们去外面晒晒太阳。
钱老太往后躲着:我不去,外面还不如这个方盒子。不是水泥路,就是溜光的广场,见不着一点土坷垃。就那么几颗树还杵在碗口大的池子里,像把一个人塞到腌菜罐里,罐口卡着脖子,只露个脑袋呼哧呼哧地喘气。
儿媳“扑哧”一声笑了:您就会说风凉话,走吧,咱们到外面乐呵,乐呵去。
钱老太扒开儿媳的手:乐呵?自从住进这18层,我就没乐呵过。上下楼,人贴人。像被关进闷罐子,憋肚缩屁股的不敢喘气。
儿媳笑着连拉带拽:走吧,我今天带您去一个不憋闷的地方。
钱老太边起身边嘟囔:不憋闷?哼,这世界还有不憋闷的地界。
恍惚间钱老太被儿媳拽进了一所青砖灰瓦的大宅子......她出东院奔西院,进了雕花如意门楼,绕过砖雕山墙影壁......
庭院中那口大鱼缸闪着釉光,碧绿的荷叶下几条金鱼在水中嬉戏,亭亭玉立的几朵莲花瞬间变成了姐妹们的脸。
西墙下那架织布机吱吱呀呀地转,6岁的她倚在妈妈身旁一边唱着歌谣,一边用小手抠着妈妈埋在腿下的三寸金莲。
奶奶的土炕上她和姐妹们围着奶奶唠嗑,她瞥了一眼炕头的簸箕,一条大青蛇正吃白薯干,发出“嘶嘶”的声响。随着她一声叫喊,蛇嗖嗖钻进炕缝。大妹说:我们叫王妈(家中的佣人),让她烧炕把蛇逼出来吧。奶奶笑着阻止:不要,那是镇宅的神灵。早年我们家的粮仓里都住着蛇,经常爬出来玩耍,我爷爷就不让打,他说那是镇仓的龙,有它在粮食才能年年满仓。
矮墙旁青石砌成的老井悠然的坐在井台上,井口的辘轳刚汲完水,洒溅出的水珠晶莹闪亮,滚落在碧绿的苔藓上。
钱老太走出了朱红大门,她看到大槐树下的石磨,干涩的眼里顿时涌出泪水,脸上的褶皱盛开出一朵朵菊花。
石磨很大,沙黄色花岗石上刻着岁月的花纹。她就是在石磨旁和他认识的。那一天他在磨玉米,黝黑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亮光,他粗大的手抓起搭在肩上的单褂摸一把满脸的汗水,抬头望向火球似的太阳。就在他抬头的一瞬间,他的眼睛和站在大槐树下的她相遇了。他笑着扭过头,照着毛驴儿屁股“啪”的一鞭,喊了一声“驾”,石磨就像风似的嗡嗡嗡地旋转起来。他健步如飞的身影就飞进了她的心里,一住就是一辈子。
那时候正土改,一个民兵队长要取一个地主的女儿,要经历多大的磨难啊!可这头倔驴硬挺过来了。这一辈子,他们从未红过脸。他们吃苦,受累把三个子女培养成人,不容易啊!前年他走了,是她把他一直送到墓地,安顿他睡在西山脚下那块黑色的大理石下。
年前村子拆迁,她和儿子一家住到了高楼上。房子大,有暖气,解手的茅坑比饭碗还白净。但她就是憋屈,憋屈的总想哭,哭还哭不出眼泪。憋在心里难受。她想泥土的味道,想满院子跑的鸡鸭猫狗,想大槐树上一嘟噜一嘟噜的槐花散播的香气。
她恍惚看到石磨转了起来,嘎吱嘎吱有节奏地唱着歌,歌声中她的身体像麦粒一样被磨盘碾过,变成粉末,顺着漏槽流淌下来。她在耀眼的白中看到了父母、老伴、儿女……
我这是在哪?是做梦吗?钱老太把双眼从石磨上移开,移到儿媳脸上。
儿媳望着婆婆疑惑的眼神回答:妈,这是民俗文化馆,开发商把钱家大院重新修缮了,免费供人参观。以后我每天都陪您来。说着她用手指向左面,您看,那边就是我们的家。
钱老太,顺着儿媳手指的方向看去。不远处,一座座高楼在阳光下闪着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