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啰是我高中的同学，个子不高，有点胖，红嘟嘟的脸上一笑还有酒窝，上门牙有点外突，他也不在意，反而常裂着不大的嘴露出那两颗门牙，有点像松鼠一样。他的一头短发也不是直立着，有点卷曲地伏在头上，他就老是用手掌往上捋，当然也是无济于事，但他从不放弃，边笑着边往上搓头发，粗短的手指在微卷的发间不停地滑过。
　　 老啰永不放弃的劲头不仅仅表现在对头发上。他和我座位只隔了我的同桌，有时为了一件事或一个观点，他们就会争执不休。急性子同桌会高声地叽哩咕噜地一通说下去，慢性子的他则不紧不慢，不慌不忙，也不听同桌说了些什么，微笑着平静地按照自己的逻辑表达着自己的意见。这种不温不火不管不顾的表现让同桌更是急得直跺脚，声音也越来越高，语速也越来越快。但他仍是那样慢条斯理地诉说着自己的观点。他俩你不听我的我不听你的，这种所谓的争论，最后往往以同桌气呼呼地坐回座位上不再说话而结束，但他并没有结束，还会那样慢条斯理地笑着诉说着他的观点，直到他认为讲清楚了为止，也不管对方有没有听。他的这种表现让同桌大为恼火，就有了“老啰”这个极为形象的外号，他也不在意，喊他老啰他就爽快地应着，就被全班同学一直叫到了现在。
　　 老啰虽然有点啰嗦，但心肠很好，极为热情。他家住在利川老街边，那是一条不足十米宽、青石条铺成的已被磨得光亮的路面、两边都是木头房子的利川最早的一条街。是湖北、湖南、江西进出四川的盐道必经之地，两旁木房高大宽阔的木门取下之后就是一些杂货店铺。从一条窄巷子穿过去就是他家，里面还有个小天井，由青石砌成的边缘长上了青苔，房屋并不高，屋顶盖着青瓦，在一栋紧接一栋的木房簇拥下屋内显得有些昏暗，木房后来被改建成了三层的楼房。他的父亲爱练字，写得一手好毛笔字，也爱下棋，还会拉二胡，他母亲则是一个典型的利川妇女，操持家务，勤劳好客。
　　 高中毕业后老啰家就成了我们这些家不在利川的同学的中转站，也是高中同学的聚积地。每次放假回家，我都要到他那里，托他帮我买开学回校的汽车票。一到他家，他就会叫上一些在利川的同学过来，他母亲会做上满满一炉子的菜，热情地招呼我们。吃饭的地方在一楼和二楼之间的楼梯转角处，是厨房的二楼，房间并不大，正中间一个铁炉子，里面烧着煤炭，一根烟囱将烟导向屋外，使得房里暖融融的。炉子正中一口大锅炖着熏肉，有时是和土豆，有时是和着竹笋，炉子周边则是一盘盘的炒菜。他母亲总是叫我们别拘束，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想吃什么尽管吃，想吃多少吃多少。
　　 我们会住在二楼，临街是阳台，对面人家的屋内都能看得很清楚，一眼望去，是一片等高的屋顶层层地伸向远方，每家屋顶都有阵阵炊烟袅袅地冒出。房里有两张床，同学们在一起往往不会早睡，甚至根本就不睡，聊天、斗地主、下棋，反正兴奋得不想睡觉。这时他的母亲会端上来一盘瓜子、一盘花生、一盘水果，也不问我们接下来会干什么，放下了就离开。老街上过往行人的说话声和脚步声清晰可闻，如有人找他，就会在下面喊一嗓子，他就下去开门迎客。每天清晨会被老街上各种声音高亢、调子悠扬的叫卖声或标志性的铃声喊醒。早上一听见我们起床了他母亲就会煮上面条，酸菜炒瘦肉做臊子，或者煮上汤圆，芝麻馅的，饱饱地吃上一大碗，极香极舒服。
　　 老啰毕业后分配到了毛坝清水供销社，我到那儿去玩过一次。从毛坝往下过了扇泥中学，沿河是吊脚楼，在狭长深邃的山谷中，有时还能看到岩洞中有简易穴居的住户。顺着碎石铺成的公路到了两河交叉口，路两边全是木房，边上则是陡峭直立的峡谷，直立的岩壁顶上长满了郁郁葱葱的树，倒影映在清澈的河水中使得河水呈青翠的碧绿色，这就是他工作的地方一一新店子。在一间高于路面的房中的二楼，后面紧贴着直往上延伸的丛林，是他的宿舍，他的工作很清闲，就是收货出货时记一下账。搬几把椅子坐在房屋的过道上，山谷中的河风不急不慢地吹过，和一直笑着裂开嘴“嘿嘿”直笑的老啰聊着高中的事情，山上的鸟鸣声不时地传入耳中，在山谷的反射回应下，清脆而悠扬。他还是一如继往地热情地招待着我，还喊了几个同伴来一起喝酒，味道极好的烧腊和他的收录机中反复播放的邰正宵的《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让我印象非常深刻。
　　 后来我工作结婚后回利川的次数少了，车子也方便了些，不用在利川住就可以直接回家，到他那儿去得也就不多了。有次回去见到老啰，他已结了婚，媳妇是我老乡，毛坝人，妹妹已经出嫁，他父亲母亲也相继离他而去。他家房子一楼已成了门面，里面卖着服装，他媳妇从武汉汉正街进货负责打理。他已不在新店子工作，供销社不景气，他回到了利川，打打工做些生意。他还是老样子，喊了些在利川的同学聚积在一起，吃饭、喝酒、打牌、摆龙门阵，他媳妇则继承了他母亲的传统，做上一满炉子的菜，继续热情地招呼着我们。
　　 最近几年随着铁路、高速公路的相继开通，回家就更方便，有时从他门前经过，想着他热情好客的样子，有点不好意思去叨扰他，就一直没去找过他。今年他打来电话，问了我的微信号，看着他朋友圈里的照片，生活在他脸上已刻画下了印迹，脸色不再那么红润了，也清瘦了些，照片中嘴唇总闭着，藏着那两颗门牙，有些照片里还老戴着一副墨镜。有次他打电话来让我帮他在武汉买药，我才知道，他得了糖尿病，视力已下降得厉害，很多事情都不方便做了，得不断地靠吃药维持着，却无法根治。
　　 老啰还是那样乐观，不时地晒着和媳妇出去游玩、一家人聚在一起的照片，小儿子的照片更是常见。每有同学聚会，照片中就能看见他的身影，或者戴个帽子，或者戴着墨镜，或者露着他的短发一脸微笑的神情。在微信群中他的话不多，还是那样按照自己的逻辑自顾自地讲着他的道理，回忆着过往的事情，评论着女排、男足等体育节目，可以想见在手机背后，那微笑着慢条斯理的神情。
　　 冬去春来，四季交替，岁月已无声地改变了很多东西，我们浓密乌黑的头发已变得稀疏斑白，利川的那一条老街也完全没了原来的影子。但有些东西它却没法改变，在我的印象中，老啰还是那个裂着嘴露着门牙、红嘟嘟的脸微笑着慢条斯理地讲着他的道理的老啰。生活的磨砺加上疾病的侵蚀，也无法改变他热情好客、微笑着面对世界的个性。任何困难在他面前都像是可以不闻不顾的别人的道理，他仍然会按照自己的逻辑，慢条斯理地诉说着自己的人生。
　　 我们总喜欢仰望高峰，向往着星空，其实在我们身边，就有很多值得我们敬仰的平凡的人，在他们身上总有些东西闪烁着熠熠的光茫，如天上繁星般照亮着周围的人们。正是因为有了他们，才有了人世间的温暖，给予我们坚持走下去的勇气和动力。老啰显然就是其中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