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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俺是一头驴


作者:双双喜 举人,3590.24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7225发表时间:2017-02-02 22:44:44
摘要:一头驴的命运,折射人性。

一、爹遭宰杀
   老宝赶着老驴,拉着石磨,慢腾腾地走着。小宝牵着小驴,近前站立,瞪着眼睛看着。
   他们都叫俺“小驴”,还叫俺“畜牲”,俺倒是觉得院子里喘着气的除了俺和爹,其余的都是牲畜,也包括那只佯疯炸毛的公鸡,天生的畜牲不一定是真正的畜牲,不是畜牲未必就不是真正的畜牲,俺就是这么想的。
   石磨转动吱吱悠悠的声响俺听着很熟悉,驴拉石磨的画面俺却感到很陌生,俺不知道什么是石磨,但那头拉磨的老驴俺并不陌生,因为,那是俺爹。
   俺都快满周岁了,还是第一次见爹拉石磨的样子,也亲眼目睹了爹是怎么工作的,这份工作他已经做了二十年。
   爹蒙着黑眼套,一瘸一拐地围着那座石磨转圈圈儿,步子慢慢腾腾,磨声吱吱呦呦,像街角老妪哼唱的那首陈年老调儿。老宝站在石磨旁侧,手里握着木勺,时不时往磨眼里舀着泡豆,豆汁顺着磨隙流淌下来,垂打着磨底的一口瓷盆啪嗒啪嗒得响。
   小宝牵着缰绳,陪着俺就站在一旁看,看着俺爹拉着石磨不断地转圈,转得俺都有些眼晕。瓷盆里的那片白慢慢多了起来,似乎要溢出盆沿,石磨发出空转的沙沙声,想是泡豆磨完了,老宝舀了瓢凉水倒进磨眼里,他冲净磨盘,吆喝一声,喊停了爹的步子,又解下蒙在他眼睛上的那块黑布,牵着俺爹向院角走去,最后把他拴进驴棚里。老宝拴牢了俺爹,又牵着俺进了驴棚,把缰绳套在那根木桩上。
   俺和爹共用一个食槽,食槽里堆满了干巴巴的铡草。爹不说话,只顾低头吃着草料,咀嚼声甚大,看他的样子,似乎满腹心事。俺也想吃草,觉得饥肠辘辘,可能正是长身子的缘故,时时感到饥饿,似乎有一副永远填不饱的肚皮。俺伸着嘴巴拱着,努力咀嚼着,肚子里饿得慌,吃着这些无滋无味的草料也觉得那么香。突然,俺觉得嘴里发出一声嘎嘣脆响,差点儿嘣了俺的牙齿,这是什么?俺有些惊讶,遂低头察看,见铡草底下竟然摊了一层黄豆,俺可从来没吃过这种东西,如今咀嚼起来,越嚼越有味道,一股浓浓的香气在嘴巴里弥漫开来,喔!这些金黄色的小豆粒可真是绝顶的美味儿啊!俺下意识地抬起头,想看看爹的食槽里有没有黄豆,他仍然咀嚼着那堆干草,已经把食槽拱了个了底朝天,看来他那里没有。
   爹仍然没言语,只是不厌其烦地咀嚼着草料,看得出来,他是艰难地吞咽着,每次下咽,都把脖子上暴突的青筋鼓得胀胀的。那一刻,俺觉得有些心疼,下意识地将黄豆往他面前拱了拱,示意他也吃一些。爹终于停止了咀嚼,扭着脑袋看着俺,微微一笑,眼神带着爱惜,语气带着呵护:孩子,爹以前经常吃,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以后还要干大力气活,还是你吃吧。
   俺有些纳闷儿,总觉得爹今天很是反常,能感觉到他心情很不好,遂小心翼翼地问他怎么了,爹久久没有回话,黑暗中俺却感受到了一种声音,爹似乎是伤心了,俺甚至能感受到他眼角流下来的那串泪花儿,滚烫滚烫的,从俺的心头淌过,烫得俺的心都打颤儿。
   爹说他明白主家的意思,自己老了,拉磨都吃力,还瘸着一条腿,干活慢慢腾腾的,实在是耽搁工夫,主人是想让俺顶上去。听了爹的话俺似乎是懂了,主家把俺拉到石磨跟前看,原来是特意让俺学手艺。主家若真是这么个意思,把俺顶上去了,爹做什么呢?年迈的他又该如何安置?俺有些疑问,想问问爹,爹没说话,只把草料嚼得沙啦沙啦的异响,那响声很沉闷,像是打一副浸了水的竹板儿。
   爹又吃了一通,这一刻,他似乎是有话憋不住说了,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爹说他刚到老宝家的时候跟现在的俺一般大,也是刚过了周岁生日,那时候老宝还没成家立业,跟他年迈的爹相扶度日,后来老宝做起了豆腐生意,这么多年爹尽心尽力的拉磨,他也盼望着老宝能过上好日子。日子最终慢慢好了起来,老宝有了钱,就琢磨着娶了个媳妇,他娶的那个媳妇白白胖胖,还给他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取名小宝,如今,小宝都已经十四岁了。可惜的是,他那个婆娘给他生了小宝之后就病死了。
   说起小宝,老驴永远忘不了那档子事儿,那是去年的夏天,老驴被拴在院门外的木桩上,他面前的一块青石板上堆满了铡草,他正低着头悠闲地吃着草料,突然,南墙根那里传来一声惊呼,他循声望去,不仅大吃一惊,原来小宝正在那里玩耍,他手里拿着一把小铁铲挖啊挖,软酥酥的土坯不断掉落,忽地坍塌了一个大窟窿,土坷垃正压住了他的双腿,小宝动弹不得,只能大呼救命,而更危险的是那座六尺多高的土墙正摇摇欲坠,似乎瞬间就会歪倒下来,老驴看到此种境况,心急如焚,老宝正在屋里忙着滤豆汁,根本就听不到小宝的呼喊,正是千钧一发之际,老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股子大力,他朝天狂嘶一声,脑袋猛地一摆,那条大拇指般粗的缰绳竟然被他挣断了,他迅速跑到南墙根,整个身子遮挡在小宝的身上,也就在这个时隙,那座土墙登时坍塌下来,轰隆隆一声大响,刹那间尘土飞扬,老驴觉得自己的后腿一阵钻心的疼痛,但他只是纹丝不动,任砸下来的土坷垃把他埋了起来。
   老宝闻声跑出来了,看着眼前的一幕吓得面如土灰,他用力从驴肚皮底下扒拉出了满身灰土的小宝。小宝没事,只是受了些惊吓,眨巴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瞅着爹,连哭都忘了怎么吱声。老宝又从废墟里扒拉出了老驴,老驴拖着那条鲜血淋淋的后腿只走了两步就摔倒了。
   后来,老驴就瘸了一条腿。
   好在以后的时日,主人对他挺照顾,休养了一段时间,他终于可以行走了,虽然走得慢些,但总能帮着主人干活了。
   说到这些事情的时候,爹的眼睛里盈荡着晶亮,看得出来,他对这个家,对家里的主人都充满了深深的眷恋。爹说,我老了,干不动了,主人是想要你接替我的差事的。俺终于明白了爹的心事,他是为即将离开这个家而感到伤心,但他从来就没考虑过主人会怎么安置他,但是俺替爹琢磨了,却怎么也琢磨不明白,他们的心思,俺不懂。
   那个夜很长,俺是失眠了,侧脸瞅着爹,还想问他点什么事儿,可他似乎睡得很香,俺还听见了他轻微的鼾声,不忍心打扰他,看着他那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俺都觉得心疼。
   腊月二十六,杀猪割年肉。公鸡叫头遍的时辰,老宝和小宝早早就起来了,他们在石磨那里高挂了一串鞭炮,噼里啪啦的响声惊开了爹那双闭了一宿的眼睛,他只是瞅了石磨那里一眼,表情很淡然,似乎不为之所动,俺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大响,四肢被震得有些抖,俺使劲蹦达着,恨不得挣脱缰绳跳出驴棚,无奈那条缰绳缚得那么紧,俺觉得自己的下颚都快勒破皮了,也没挣脱那条结实的绳索。爹瞅了瞅俺,说了句什么话,俺也没听清楚,那鞭炮声实在太大了,把俺的耳朵都快震聋了。
   鞭炮终于放完了,栖在驴棚顶上的那只公鸡早就吓得没了影儿,俺也沉寂下来,开始琢磨事,琢磨着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主人这么高兴?突然放什么鞭炮,离着过年不是还有四天吗?
   老宝披着一件翻毛的大氅,脑袋上扣着一顶翻毛的棉帽,慢慢腾腾地挪进了驴棚,他绕过俺的身侧,径直走到爹的跟前,伸手解拴着爹的绳套。爹一直沉默着,刚才的鞭炮声并没有惊吓到他,如今他也是不动声色,他似乎晓得自己要去哪里,懂得主人安排给他的命运。老宝牵着缰绳向棚外走去,爹默默地跟在后面,很乖。踏出驴棚门口的那一刻,他突然顿住了脚步,回头瞅着俺,好一阵子,才说了一通让俺摸不着头脑的话:孩子!爹走了,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学会接受。俺真没明白爹的话的意思,只是盯着他的眼睛看,但那一刻他那幽怨的眼神却让俺铭记于心,像一把烙铁,熨在俺心里很深的一个烙印。
   老宝转身走出驴棚的时候,俺看见他后腰间别着一个物件,吓得俺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个物件不知道爹有没有看到,那是一把锋利的剔骨尖刀,明晃晃的,透着幽幽的光芒。俺的心里顿时升腾起一种不好的预感,他们要做什么?俺想不明白,心禁不住地颤抖,感觉整个身子都扭结在了一起。
   小宝跟在老宝的屁股后面,扽了扽老宝的衣襟,语气有些哀怨地说,爹!不杀它行吗?他可救过俺的命啊!老宝沉吟了那么一小会儿,儿子刚才说的话似乎对他有所触动,但他只是顿了那么几秒钟,最后还是牵着俺爹出去了。半个时辰的工夫,老宝又进了院门,怀里抱着一个盛满了血浆的洋瓷大盆,嘴巴里叼着那把明晃晃的剔骨尖刀,俺的鼻孔里飘进来一股子浓浓的血腥味儿,炝得俺打了个喷嚏。俺顿时感到恐惧,四肢不由自主地打着颤儿,这是怎么了?难道爹他……
   老宝院里院外一趟一趟地穿梭着,每一次都不空手,最后抱着驴头进来了,俺看得清晰,那是俺爹的头颅。老宝用一把硕大的铁钩勾住了驴头的下巴,把它悬挂在了驴棚的过梁上,就荡悠在俺的面前。俺早就吓得神魂出窍,瞪着眼睛打量着这只血淋淋的脑袋,爹的脑袋紧紧闭着眼睛,一如他昨晚入睡时候的那种安详,但现在的他却呲着一口血红色的牙齿,滴着还泛着热气的血浆,看上去让俺感到毛骨悚然。看着爹的惨状俺心里说不出的难受,眼睛里竟然莫名其妙地噙满了泪花,那是俺第一次哭鼻子,第一次感受心酸的滋味儿。
   爹的脑袋挂在俺头顶的那几天,俺一直都是战战兢兢的,好在大年三十的那天上午,老宝终于把爹的脑袋摘走了,并把它按进了一口支在院子的大锅里,然后蹲在锅灶旁侧,点燃木柴,他不断撩拨着火头,不一会儿,热气隔着木锅盖泛了出来,围着老宝打着转儿,老宝掀开锅盖,握着大铁勺在锅里搅拌着,还闭着眼睛陶醉地吸了一口热气,竟然冒出了一句:真香啊!俺也闻到了那股子气味儿,但是没觉得香,相反,倒觉得恶心,想吐。
  
   二、救人一命
   那个夜不安生,鞭炮噼里啪啦地响了一宿,白天的时候老宝在驴棚横架上贴了一长溜儿“国麦钱”,半夜里起了风,吹得那些薄薄的纸片啪啦啪啦得响,像是地狱传出来的凄凄哀哀的召唤,俺下意识地瞅了瞅身侧,那是爹曾经待过的位置,如今他根本就不在那里,此时的他,已经四分五裂地悬挂在墙上,埋在雪里,在老宝和小宝的肠胃里打着转儿,现在可能正变质成一泡尿,抑或是凝成一坨屎。
   那北风突然变了腔调,呜呜地响着,像是爹幽怨的声音,他沉闷的嗓音此时变得有些尖利,好像对俺倾诉着什么,但是俺听不懂,只有用心去揣摩,还没揣摩明白,俺觉得脑门儿一阵冰凉,使劲眨眨眼睛,原来那是一朵凌空飘荡的雪花儿,不晓得什么时候雪下大了,飘飘扬扬,铺天盖地,驴棚里亦飘进来了些雪花瓣儿,俺不由得打了个冷颤,那一刻,俺突然就觉得那么伤感,那么想念有爹陪在身边的日子。
   宿在棚顶的那只公鸡打了声鸣,村子突然炸开了锅,鞭炮声稀里哗啦响成一片,俺最怕这种声响,身子往棚角缩了缩,也不顾那绷紧的缰绳勒得俺嘴巴生疼,俺保持着这种姿势过了足足一个时辰。
   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微亮中一个娇小的身影出现在院子里,他快步走到食槽跟前,俺看清楚了,是小宝,他身上穿着厚厚的棉衣,脑袋上扣着厚厚的棉帽,手里还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洋瓷碗。他悄声说:小驴,今天大年夜,俺瞒着爹特意给你留了几个饺子,你快吃了吧!说完,将碗里的饺子倒进食槽,转身离开了,举止鬼鬼祟祟的,或是害怕被他爹发现揍他。用老宝的话说,这个年月,人都吃不饱,你还拿着好东西喂畜牲。
   俺低头瞅着那窜着热气的三五个饺子,抽了抽鼻子,的确是香气扑鼻,但俺从没想过要吃,因为俺怀疑那里面是否包着俺爹的躯体。东天已经蒙蒙亮,院子里随风翻滚的鞭炮碎屑已经被大雪尽数覆盖,连小宝刚才留下的那串脚印如今亦没了踪迹。俺只是感到心里冰凉,像失去了整个世界一般空落。
   院门棒棒得响,老宝打开了门,进来了一大帮子人,他们互相问候着“过年好”,拉着手进了院子。
   一个蓄着八字胡的中年汉子走到俺的跟前,瞅着俺端详了好一阵子,他看得很仔细,脸上浮着笑,不断点着头,一副很满意的表情。老宝本来已经进了堂屋,见八字胡瞅着俺只是看,便又从堂屋返身出来了,他走到八字胡身边,笑着问:梁兄弟,这头驴还行吧?八字胡频频颔首,赞美之词溢于言表,说这头驴真不错,看这身板子,是个卖力的好材料。他赞美了一番,扭头瞅着老宝又问了一句:你家原来的那头老驴呢?老宝笑着回应,说那头老驴上了年纪,又瘸了腿,卖也不好卖,已经被他宰杀了,今天请大家伙来就是品尝驴肉的。八字胡没再说什么,只是跟着老宝进了堂屋。
   日头偏西的时辰,那些人喝得醉醺醺地从堂屋出来了,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一副酒足饭饱的满足感。八字胡最后一个从屋里出来,他似乎没喝酒,抱着双拳向老宝致谢,老宝一直把他们送出了门外,又返身进了屋,须臾,从屋里取出一副白森森的头骨悬挂在驴棚横梁上。果然不出俺的所料,这群畜牲,啃的是俺爹的脑袋。
   不过几天的工夫,爹就成了这副阴森可怖的样子,看着他的头颅,俺突然想起了他临走的时候对俺说过的那句话:孩子!爹走了,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学会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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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驴眼看世界,滚滚红尘都是殇。文章从驴的角度,旁观了人世间的悲喜患难。老宝对老驴的勤奋、忠心救主心存感激,却最终还是因老驴体衰瘦瘠而狠心宰杀之。小驴悲沧地接过了老驴的物件,担当起侍候主家的责任。都说人畜是相通的,小宝对小驴的爱护,使小驴坚定了忠心主家的意念,并在关键时刻救下了老宝小宝父子性命。作为牲畜,小驴罄尽了自身所能。可是当人类面临困境,首先想到的必然是自身利益;有时为了自身利益,不惜滥杀无辜,那怕平日里忠心伺主的牲畜也难逃厄运。文中的小宝虽对小驴爱护有加,可面对天灾不得不如老宝般狠下心肠,磨刀霍霍......人性之残忍可见一般。小说以畜观人,意境深遂,值得思虑。文章语句精练,衔接自然,层次分明,喻理明晰。难得的好文。倾力推荐共赏。【编辑:古月银河】【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7020316】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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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古月银河        2017-02-02 22:45:55
  小说以畜观人,意境深遂,值得思虑。文章语句精练,衔接自然,层次分明,喻理明晰。难得的好文。问好作者,遥祝创作愉快。
差不多共和国同岁,历经大跃进、文革、改革中沦为下岗失业人,闲来无事码点文字,消费时光,见证沧桑。
回复1 楼        文友:双双喜        2017-02-04 09:40:55
  感谢编辑老师o(^o^)o
2 楼        文友:王国强        2017-02-03 08:41:52
  拜读老师佳作,祝创作愉快!
3 楼        文友:双双喜        2017-02-04 09:43:05
  小小的铜铃铛,牵扯到“俺”对主人,人类的情感,然而人类有他们自己的精神世界,“大炼钢铁”的年代,他们做着俺想不明白的事
热爱文学,所以创作文学;创作文学,所以玩味文学
4 楼        文友:宏声        2017-02-08 05:44:42
  这个祝福虽然是较晚的新年祝福,祝福我喜爱的文章作者,在新的一年里万事如意!秀丽江山我们聚,在江山文学大道上相识留下友谊,友谊万岁!遥握!
5 楼        文友:林小白        2017-02-27 20:42:34
  不知道为何,想起莫言的《生死疲劳》来,文章以驴眼看世界,很有意思。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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