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仪兄的小说《远飞的大雁》付梓问世，藏书成癖的我虽非近水楼台，却也骗得一本把赏收藏。之前此作虽已陆续发表在江山文学网上，我跑马观花看了些，终是一目十行且断断续续，难有整体感觉和完整印象。尽管我日日趴在电脑前笔耕不辍，却不习惯在屏幕上阅读文字，毕竟，卧床品读乃吾自幼陋习，此生欲改也难，加之近年龙体欠安，仰天高卧的理由就愈加充足。
　　 看书犹如用膳，首先得先有令自己舒坦的姿势，不然摆一桌子龙肝凤髓，非让你金鸡独立大吃大嚼，怕也品不出啥好滋味。与之同理，我以为欣赏一本好书的最佳姿势，当数仰面高卧，捧书于前，慢慢看来才够意思。我想，这大概也正是鄙人虽学富五车而终难登大雅的原因之一。你想，哪个大学愿请老赖在床上的家伙去指东道西胡说八道呢？读书亦似品茶，嗅其味，观其色，品其精髓。捧白纸黑字于手间，书才能活色生香，一页页翻阅，油墨之香扑鼻而来，感觉若独卧深山溪水之旁，清风徐徐，流水潺潺，竹影摇摇，远远时有清丽的浅笑和婉转的鸟鸣之声穿林驭风而来，高兴时信笔在书上圈圈点点，或批评几句焉，或赞叹数语焉，或不管天高地厚地发些感慨焉，恰似大人物做批示，快哉快哉！
　　 《远飞的大雁》是近年描写知青生活的难得之作，难得就难得在此书的真实，很有改革开放之初徐迟先生的报告文学之风。作者没有犹抱琵琶半遮面，而是直面现实，不是俯视那远去的一切指指点点，而是做为其中一员身感实受，用自己的热血咸泪和切身感受坦诚地写出了当年知青上山下乡的凄惨与悲壮。书中的人物，环境，事件生动感人，亲切可信。年轻人读之可对这段历史的真实一面有所了解，我辈读之可以旧梦重温，再度忆起那个酩酊大醉般的疯狂岁月。知青的热血被迫无节制的燃烧在那片荒凉的并不需要激情的广阔天地，除了蹉跎岁月浪掷青春，似乎别无收获。此书既是对当年那场轰轰烈烈上山下乡运动回顾和总结，也是对千百万人的青春浪费以及无数年轻生命的早逝的痛悼和惋惜。作者的愤懑和无奈奔腾于字里行间，读者从每页书中都可以看到作者义愤填膺的身影在陪伴着书中人奔来跑去，有时就忍耐不住要跳将出振臂疾呼一番，其言忿忿，其声哀哀，其情忧忧，让你不得不放下书中的一切追随作者的思想扼腕感叹。而情不能已所造成的后果就是，作者有时就成了书中人物的代言者，慷慨激昂，侃侃而谈，无意中削弱了书中人物的形象，冲淡了某些本应十分感人的细节。之仪兄作为那场运动的亲历者饱受磨难，其情其心我完全理解。这就像一个导演，在演出正如火如荼之时按压不住满腔怒火冲上舞台大讲特讲，其导演此戏的用意观众倒是明瞭了，无疑却影响了整部戏流畅和阅读的乐趣，有点略煞风景。
　　 之仪兄与我乃同龄之人，下乡接受再教育的生活我经历过，此书于我读来就分外亲切，像看自己同学的回忆录，不免要边读边忆。
　　 书中的青山大队似乎比我下乡之地日子要好过许多，至少社员们年终可以分到五百余斤稻谷和几十元钱，而我下乡之处的社员辛苦一年所得口粮不足三百斤，非但没有分文分红反倒欠生产队的粮款。不少人见到一张十元钞票就大惊小怪，像如今我们看到比尔•盖茨，可怜他们日常接触到的纸币面额很少超过一元。一日三餐煮地瓜高粱米，咸菜都吃不起，只能化盐水佐粥。一年到头不知肉味，病死或毒死的鸡鸭猫狗都会拿来充饥解馋，时闻有人因此送命，可一个人中毒倒下了，千百个人又站了起来，那前赴后继踏着烈士鲜血勇往直前的精神着实令人感佩。近年时常从电视上看到有关非洲难民营的景象，其实较之当年我下乡的农村，实在是小巫见大巫，那近乎赤贫的状况更像二战时期的奥斯维辛集中营，让我至今想起都不寒而栗。
　　 丁建成回家过年那章写的犹为感人，懂事的弟弟把在矿上加班分得的一条炸鱼和半个鸡蛋藏在雪里保鲜数日，待休班时揣在怀里拿回家让哥哥吃，看到此处我不由泪水潸然。说实话，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让书中的故事感动过了。这样的细节，也许当今的年轻人特别是独生子女看了不以为然，可经历过那年代艰难困苦的人肯定会引发心底的共鸣。那条瘦小的炸鱼，那半个不起眼的鸡蛋，或许现在很多人家的狗都不吃，却是当时穷人夜思梦想的人间至美，比今天的鱼翅燕窝更加诱人。而其中包含的是那人间至真至纯至诚的兄弟情手足谊，这才是最最感人泪下的。
　　 李静死了，赵超跑了，何雁走了，王林招工了，曾磊和农村姑娘成家了……那些真实感人的事件让人无奈，令人叹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被命运之手揉来弄去，把人间最可宝贵的打碎给人看，让小人得志，让君子遭难，精神变态，灵魂扭曲，以丑为美，以愚为荣，以贫为贵，美丽被丑陋强奸，善良让残暴戏弄，知识任无知蹂躏，黑白颠倒，是非混淆，这一切的一切，皆由一只无形之手在任意拨弄，可你顺着这一切细细看去，操纵它的人却长着一张慈祥的大脸，正是他的那双大手在搅动起这千层大浪。一千多万知识青年成了老人家政治实验室里的小白鼠，人最基本的前途、理想成了那个年代的奢侈品，非你我百姓可以妄想妄谈。稍有不慎，吊在树上的“泥人”就是你的榜样，但你不一定有“泥人”的运气，荣幸地遇上好心的张建军大施援手逃得一命。
　　 知青们像斯诺克台球，从各个洞中被聚集到案子中央，套在那个三角架里，之后架子被拿去，球们被狠狠一杆捅得七零八散。在农村大家同为接受再教育的对象，貌似在同一起跑线上，却又因各自家庭出身的不同，个人素质性格的差异，环境机遇的变化形成了不同的命运。有的官运亨通事业有成；有的家财万贯一掷千金；有的苟延残喘朝不保夕；但人人都在和命运做着不懈的抗争，他们不愧是时代锻造出来的钢筋铁骨，艰苦的生活把他们过早地摔打成人，使他们有勇气面对各种各样的丑恶和不堪，背着上山下乡的精神烙印，承受着生命不能承受又不得不承受之重，跋涉在漫漫人生旅途上。
　　 时代在变，环境在变，生活在变，人性也在变，不变的只有逝去的过去和曾经的伤感和快乐。
　　 书中人物饱满鲜活，有血有肉，他们有爱有恨，有抱负有理想，有痛苦有悲伤，有得意有失望。身陷艰难困苦犹怀揣希冀，唱着那支萦回于全书的《南飞的大雁》，渴望着自己人生的春天能早早到来。
　　 一曲《南飞的大雁》现在已少有人知，却是那个时代最富抒情色彩的歌曲，曲调婉转悠扬，充满向往之情，随歌者心情不同，既可唱得欢快轻盈，亦可唱得悲凉哀怨，当年多少人面对夕阳，借此抒怀，边唱边哭。我读此书之时，感觉那旋律就一直荡漾于我的耳边，全书也就弥漫着淡淡的伤感气息。
　　 作者通过丁建成和地主婆，张建军和泥人，讴歌了中华民族知恩必报的美德，也表明了作者对中国传统文化道德的推崇和赞美。作者亦如那个“泥人”，对社会满怀感恩之心，爱国爱党的一片赤诚溢于言表，全书激情澎湃，热言热语，用饱含深情的文字再现了那段泪多笑少的历史，让知青--这些远飞的大雁在蓝天上留下一抹倩影，把一个个鲜活感人的身影定格在历史长卷之中，“青山”“雾寨”是我们这代人永存于心底的记忆，它也终将留于后世，让子孙们在真实中追忆、缅怀、对比、领悟、感恩。
　　 作品语言表达准确，流畅且富有诗情，其中许多景物描写极具画意，景融于情，情寄于景，让读者似身临那美丽的青山雾寨，并和丁建成，王林，赵超，张建军，李静，曾磊们一道同喜、同怒、同哀、同乐。总体感觉后半部分较前半部分舒缓，沉稳，平和，多了份随遇而安的闲适。也许这正符合作者的心路历程吧？毕竟，几十年前的一切铭心刻骨，回想起来难免心焦麻乱，百味杂陈，急于将全部感受传达给读者却不免紧张慌乱，色彩里有太多的泪水，画面势必墨淡彩轻。此点想读者是可以理解的。
　　 读完全书，一如我刚刚翻开第一页的感觉，仿佛一篇抒情而漫长的散文，它既是优伤失意的散文，也是一部虚实结合的小说，而我更愿意称其为散文。它有散文的优美和随意，张弛有度，形散而神聚。也许是太多的真实拖住的作者天马行空的翅膀，太重的心思压住了作者信马由缰的笔锋，作者忠实于自己亲历的生活，忠实于自己同甘共苦的朋友，忠实于父辈多灾多难的一生，只想把这一切真实地告诉读者，所以，双脚陷于“青山”“雾寨”，陷于那座美丽的山城，不愿走出，他要让人们记得，在中国的湘南，在并不久远的从前，曾经有过像许许多多如书中一样的年青人，在形势的逼迫下不得不背起背包告别爹娘背井离乡，去广阔天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前后历时十余载；更不要忘记，很多年轻的生命默默地留在了穷乡僻壤的山水之间，再也不能回来。李静是幸运的，他被作者记住了，写下了，因而他能够活在人们的记忆里，让人每每想起就惋惜不已。
　　 历史的烟云已渺渺散去，知青们终于看见了眼前这片蓝湛湛的天空。他们的心情虽复杂，可他们深爱着这片热土，忠于着这个国家，知青刘兰英虽在农村倍受凌辱，临死却不忘把她的财产献给医院，捐给下乡之地的希望小学。那可是含着泪带着血的金钱啊！她去了，虽有无限的遗憾，但最终她还是留下一份真爱，那是一份复杂的却又是沉甸甸的真情大爱呀！
　　 之仪兄乃认真之人，看他的作品，仿佛能看到这位福态如佛的仁兄正端坐电脑之前苦思冥想，逐字逐句反复斟酌，颇有贾岛当年骑着小驴儿皱眉苦吟，字推句敲，为一词之精之准而废寝忘食的风采。精确的遣词造句本是之仪兄的优势，可话说回来，甘蔗难得两头甜，反复斟酌往往也阻断了一气呵成的流畅和快意。这就像跨栏高手，实力足可夺冠，比赛时过于注重起跑姿势的优美和跨栏动作的潇洒，势必影响速度，与金牌失于交臂。
　　 大雁南来北往，永也不会停留在一个地方，书中那个一直为丁建成所钟情的才貌双全的姑娘何雁，出场不多却隐隐贯串于全书，翩若惊鸿，时隐时现，她就是那只远飞的大雁，是全书之魂。作者的爱恋、痛悔、无奈和惋惜之情含蓄地倾注于那只美丽缥缈的大雁，让全书有了如诗如歌的意境。
　　 此情未了，大雁已杳，可美好的初恋铭心刻骨，怎能忘怀？且将心事付横笛，大雁飞得再远，也飞不出作者的心，飞不出读者的心，更飞不出真正的历史。
　　 2009-9-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