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恋】黑馍白馍(散文)
吃腻了白馍,把能想的,会做的几样馍饼类主食做了个遍,也把这些都吃得再觉不出滋味的时候,我开始对这些白面做的食物有了厌烦感。于是,我开始怀念黑馍。
黑馍并不真的很黑,但若是和白馍来比,就显得黑了许多。白馍和黑馍其实都是用麦子磨成的面粉做的,只不过蒸白馍的面是麦芯粉,而蒸黑馍所用的面,则是去除了极少的麸皮后所磨出的面,几乎就等于是全麦粉。由于自身麦皮含量多的缘故,面粉本身已经呈现出微微的黄色,制作成熟后的食物颜色也就相对更深些,而用这种面粉所制成的馒头,就是我们所常说的黑面馍。
对于没去磨过面,不知道磨面过程的人来说,并不会明白这面粉还有黑白之分,也更不会懂得决定面粉黑白的主要因素,其实就是出粉率。靠近麦芯的面白,越近麦皮出粉越黑,而现在的小麦制粉工艺,采用的基本都是分遍磨,刚出来的面基本都是麦芯粉,颜色白而细腻,制作出来的食物口感也就更好。这种粉揉制成面团后,因面筋含量适中,柔韧性比较好,所制成的食物也更有嚼劲儿,因此它更适合用来做饺子皮和面条等。但因其去掉了麸皮和胚芽,也就去掉了大部分的脂肪、维生素、矿物质和膳食纤维,所以其营养价值较低。
而黑面则正好相反。那时候生活水平低,人们连基本的温饱都得不到有效保证,所以在粮食有限的情况下,为了让家人吃饱,在磨面的时候也就更看重了出粉率高,而不是讲究面粉有多白。要出粉率高,就得将那麦子一遍一遍去磨。那时候公认的白面就是“八五面”,通俗点儿讲,就是说一百斤麦子磨出八十五斤面。这样出来的面白,但出粉率就低些,还要余下十五斤的麸皮。这麸皮人自然是再没法儿吃的,只能当饲料喂猪和鸡。可这面粉人都不够吃呢,哪还顾得上这猪和鸡。于是,为了得到更多的面粉,我们便需要从提高出粉率上下功夫。将那几近成了饲料的麸皮,再接着倒进磨面机里去一遍遍地磨。因为越来越靠近麦子的种皮,所磨出来的面粉颜色也就越来越黄,用两个指头捏着对搓,手感也显得略微粗糙了。
凡事总是要讲究个度的,磨到一定时候,那倒进磨面机料斗的麸皮出粉量已经明显下降,所出来的面也黄得不成个样子,看这些麸皮已经实在榨不出什么“油水”的时候,来磨面的人才面带惋惜地找来一条装饲料的蛇皮袋,将那纯纯的麸皮装了去。装完麸皮后,还不忘再将这袋子拿到磅称上过一下,看到底磨出了多少麸皮,以便测算出粉率是否达到了自己心中的要求。
那些后磨出来的面颜色太深,单独食用起来口感太差,和面时也更粗糙不光滑。所以,磨出来的面粉,最后还要倒进一个专用的大麻斗里进行掺和,然后才能装袋。这样做的目的,就是把各样等级和不同口感的面粉搅和均匀,以便制作供人们日常食用的食物。
想要面粉白,是要以牺牲出粉率为条件的。若不是家里条件好、存粮多,是没有哪户人家会去这么做的。至多也就是在出头两遍麦芯粉的时候,专门舀出一些来单另装袋,以备家里来客人或是偶尔包饺子时使用。虽然家贫,但一些必要时候的脸面还是要顾一下的。
于是,这白面黑面便成了家境好坏的一个象征。孩子们出来玩时,手里所拿着的馍是黑是白,就已经将各家的生活状况暴露无余。拿白馍的自然充满了优越感,拿黑馍的也少不了对拿白馍的充满羡慕,也希望自己能常吃上那又细又软的白面馍。仿佛那白馍所代表着的便是一种体面生活,你若手上拿着白馍在院场间边吃边走,对于他人来说,便是一种无声的宣言。而对于这类事情,你除了眼气之外,再无它法,毕竟那白馍背后所代表的是一个家庭的实力,不是你生气就能改变得了的。过日子讲究的是细水长流,不能图了一时痛快,吃上几天白馍,而把过后的日子留给饥荒。
小镇的土地少,人口却是一年多似一年,这样地里所收来的粮食糊口也就越发地吃紧。一年下来,地里所有的收成粗细搭配着吃都捉襟见肘,还得靠着打些零工来弥补亏欠,磨面时也都恨不得将那一百斤麦子磨出一百零一斤面来,这样做的结果,那面自然就比“八五面”黑了不知多少倍。用这样的面蒸出来的馍自然也就永远是黑的。好在那时候人们的日子也都差不多,只要能填饱肚子,衣服不露肉,也没人会笑话你啥。
不过,那黑面粗粮倒也养人,做出来的食物看着是难看些,吃着口感也没那么细软,却滋养着我们的身体,一身皮肉虽都长得和那黑面馍几乎一个色儿,却几乎都是百病不生,小孩子也都个顶个地皮实,也让大人们少操了许多心,可以一门心思地想法儿多挣些钱回来,把家境往好里奔腾。
上了小学,自从在课本上学过那句“今年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的谚语之后,每年冬天,我都会盼望着能多下几场大雪,以便地里的麦苗能有充足的水和养份,期待着来年的风调雨顺,待夏天的麦收时节,可以有个好收成,让自家的地里可以多打出几袋麦子,从而让我不用老吃那些个干得剌喉咙的玉米面馍。
然而,这样的美好企盼,却总像是希望的肥皂泡,不论你怎么精心伺弄,不论冬天下过多少场雪,自家的那块儿地到了收麦时节,却总是产出那十来袋麦子,从不见能多出三两袋子来。于是,我便怀疑那从书上学来的谚语是哄人的东西,它在冬天时给了我美好地希望,却在夏收时又无情地,把我的满腹希望扔到那破碎了的泡沫里。我依旧只能吃自家的玉米面馍和黑馍,眼里又异常羡慕地盯着别人的白馍,看那白馍在他们的嘴里翻滚。而后,我又企盼着冬天时另一场大雪的到来。人便在这样的企盼里,反复希望和失望着。
其实,那时候能吃上白馍的人,大多数还是我们嘴里所说的“市民”,他们属于城镇户口,而我们是“农民”,不但这名称不一样,就连户口簿皮子的颜色都不一样。他们按月发粮票,每人每月二十六斤粮票,凭了这粮票,就可以到镇子的粮站,去购买“八五面”或是白面馒头,以及用白面做成的那些好看又好吃的花卷儿和锅盔。这些待遇是我们所无法企及和享受的,我们只能闻那些白馍、花卷儿、锅盔所飘散出来的香气。
看着他们吃着这些美好的东西,再去闻它们所散发出来的香气,我第一次意识到:人与人之间竟还有身份的不同,而身份的不同又会导致待遇上的天壤之别。而这一切不同的根源,便是那个小小的户口簿,那户口簿上他们的打着“城镇”,而我们的是“农民”!
后来,我也吃到了市民们常买的那些白馍,那些只凭粮票才可以买到的半价馍。当工程兵的外公抗美援朝回国后,转业在山西第一建筑公司当会计,他们身份也就成了市民。母亲去探望他们时,外婆知道我们家里孩子多、饭量大,就把平时省吃俭用省下的全国粮票让母亲带回来,好给我们贴补着买些细粮,我们也才由此得以品尝到只有市民才可以购买和享用的白馍、锅盔。
那种白馍,五个连在一起,称为一根杠子,一根便是一斤,一斤粮票可以买上一根。而这样的一根杠子,买回家却每人只能分到一个馍,因为家里是五口人。粮票有限,肚皮无限,日子更无限,那粮票买回的一斤白馍于我们来说,便如过草地时红军得的那一头牦牛,虽是肉,却不够分和饱餐,只能和着些野菜炖些牛骨头来打“牙祭”。好在那白馍香甜,不用就菜,就已经带给我们的嘴和内心无比的幸福感。那一刻,我深深地体会到了市民有所幸福,他们不用辛苦种地,不用担心自然灾害,不用每年冬天企盼多下几场大雪,却可以天天吃白馍。
直到我高中毕了业,家里的条件依然并无太大改变。好在父母都脱离了光见上班、加班,却总也发不了几个钱的厂子,买了台旧拖拉机搞运输,孩子们也都长大能干活帮补着家用,白馍在家里才开始变得不是那么太稀罕。后来,我从了军,为解没考上学的苦闷,也为给家减少些负担,更是想为自己谋一条出路,以便找机会改变自己的农民身份。因为,当年看市民买白馍、吃白馍的样子,已经深深地刺痛了我,我想有朝一日也可以和他们一样,天天吃白馍。
当兵自然是天天有白馍吃的,也天天吃我家极少能吃的大米干饭,甚至就连我们部队的猪,都吃的是我们碗里吃剩下的白馍和干饭,有时想想,我当农民时的生活竟还没有这些猪幸福。可这兵当不了一辈子,部队也不会管你一辈子饭,要想不再回去当农民,不再总吃那黑馍,要想去过那吃大米白面的日子,便是需要自己去努力奋斗和实现的,这个实现的过程,既需要你努力,更需要机遇。
不论怎样,义务兵服役期满时,我好歹是留了下来。那时候国家有政策,服役十年以上,就可以在退役时申请转为城镇户口。虽然那个时候我才是第四年,但却对十年后转为城镇户口的生活,充满了无限美好的向往和期盼。梦想着自己终于可以跳出农门,过上城里人的生活,可以再也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再也不用没有件像样棉衣却总还盼着下雪,再也不用老是吃那黑面馍。想想这些,我心中便有说不出来的自豪感。我其实并不是讨厌那土地,我只是讨厌我们虽然天天伺弄土地,日子却总是过得提心吊胆,在整天黑馍的陪伴下,去看别人吃白馍,而自己却只能暗暗将口水吞咽。
可世事总是在不断变幻,当我服役到第八年时,父亲打来电话说:镇里实行了退耕还林,地都种上了树,再不让种粮。后来,又说户口簿被收上去了,说是重新换新本子,可发下来的时候,所有人的户口性质已经从“农民”变成了“非农”,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市民。没有了地,再也不用也不能种粮食,只能靠打工来养活自己。
自此,小镇内再无农民!而我多年努力付出,所想要改变的东西,却在一夜之间被家乡政府的一个政策,变得没有了任何意义。那一刻,便如所信仰的神一下子给崩塌掉一般,内心竟充满了失落感。
是啊,我们再也不是农民,我们再不用算计着一百斤麦子可以磨出多少斤面,我们不用再老是吃那些个黑面馍,也不用对那些白馍充满期盼。现在我们只用努力赚钱既可,有钱就可以天天吃街上卖的白馍、花卷儿、锅盔。
而当我终于成了市民,和小镇内所有的农民变成的市民一样,拿着打工挣来的钱,去买回来曾让我羡慕无比的白馍、花卷儿、锅盔时,嚼着、吃着、品味着,我们才忽然发现,所有的一切已经改变,这些当年曾使我们流口水的东西,早已经不是我们当年所惦念着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