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舞】当我们成了老不死的(散文)
一、当我们成了老不死的,我要和你一起晒太阳
当晨寒散尽,廊沿的阴影渐渐回收,整个院子便明媚了,我从屋子里款款地搬个罗圈椅,端端地靠墙放稳,双手抻抻新做的羊皮垫子,轻唤一声:来,晒太阳吧。你摇晃着走过来,袖着手往上面一坐,那个派头跟旧社会的老财地主差不多。
我,习惯了坐在小凳上,习惯了偎依你身边,习惯了把头搁在你腿上。太阳懒洋洋地晒着院子,你懒洋洋地晒着太阳,我懒洋洋地听你讲故事。
你曾经承诺,要天天给我讲故事,像讲一千零一夜那样。我不相信你有那么多故事讲,也不准你讲那些我听过的知道的故事。你想了想说:你读书和我差不多,那些书上的前三皇后五帝的陈旧故事你未必感兴趣,不如讲我的的学生吧,我的学生凑起来有好几千,能讲好多个一千零一夜。
其实,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故事,你的故事有很多,只是你不想说而已。
这个院子刚过了年,空气里还弥留着一些年味儿。那门上的对联,还喜庆着闺女们厚实的红棉袄,干净的地上残存着炮仗的碎屑。猪圈却是空的,里面的大黑猪在年前被劏了煮了,香了孩子的嘴巴,做了大人的下酒菜。杀年猪的那两天看门的黄狗不见了。我说:那黄狗走亲戚去了么?你说:躲出去了,它是害怕了,怕杀了大黑猪轮到大黄狗。我说:难道它不知道咱这里只杀年猪,不吃狗肉?你迷茫地看着我,停止了讲故事。对我,你永远都是迷茫的。
正说着呢,大黄狗从西墙的狗洞里钻了进来,定定地站在院子中央,在思考着什么。忽然抬头,两字耳朵忽闪便竖了起来,警觉地歪着脑袋倾听着院子外面的动静。这大黄狗一天比一天不安分,不再安静地卧在我的脚下听你讲故事,经常一早就跑去街上打群架,回来的时候要么瘸着一条腿,一付满足的样子,要么耷拉着长有一撮黑毛的狗头,满脸的神情落寞。院墙外的走道里有声音在骂:公狗骚情满街跑,母鸡丢蛋乱挪窝。骂声没落,一个男人骆驼祥子一般地从门缝闪过。
门口树桩上落了一对喜鹊,喳喳叫着,赶走了你的困意,飞进了我的眼里。你说:喜鹊叫客人到,难不成有人登门造访?我抬起迷离的眼,把视线从喜鹊身上移向门口,大门“吱扭”开了,一个驴头从门缝里伸了进来,接着,一个叼大烟袋的人走了进来。
是南村的张大大,一只手里拎着个瓦瓮走了进来,说:王老师,上次来你家,看到南屋窗下有一棵椿树。这天吧,估摸着椿树是该发芽了,过两天有椿头冒出来,你打一些下来,腌点椿菜,好吃的呢。这坛子我用了多年了,菜放进去不会坏,给你们吧。说着,径直走进屋子,把手里的瓮放在门口的饭桌上。
二、当我们成了老不死的,你要和我一起犯傻
椿树,在南屋的窗下,孤独地站着,如对门那个瘦高的男孩子,年轻、光嫩。我扶着它的树干,抬头看树上面的枝丫,却看到蓝天,蓝天的蓝是那种很干净的蓝,像绸锻般的柔,有蛋清般得软。始终是初春,空气里弥漫的还是浓浓的冷,树干的凉把指尖冰的有些生疼。刚想撒手,有一丝弱电般的颤动,若有若无的让掌心麻了一下,这该是椿树的力量,它在使劲,使劲努出淡青色的苞蕾。
“你在看什么呀?”你站在笑,在你眼里,我是个奇异果。
“看椿树长头呀,张大大不是说椿树该长头了吗?”听到你的声音里含笑,心里甜甜得想撒娇。
“有吗?”你大概笑出来了吧,声音颤颤的。
“没看见,身上全是树疤,没有椿头。”我只管盯着树身仔细地瞧着。
“我看看。”有脚步声,轻轻的,你的脚小,走路总是轻轻的,真怀疑你曾经是田径运动员。曾经笑话过很多次你的脚太小。
我不再看树,扭头看你。你从屋门口走过来,背着手,太阳在你的背后跟着你。我说:“你别动,别动,让我吃会儿醋。”
你站住,太阳暖暖的从后面把你抱着,摸着你背后的两只手。
“吃醋?吃什么醋?吃谁的醋?”你不解,习惯用迷茫的目光看着我,对我,你永远都是迷茫的,你不知道面前这个火星人这一秒在想什么,下一秒要干什么。
“你过来,你赶紧过来,你快点过来,不然我生气了哈。”我真的要生气了,开始使性子,你怎么可以让太阳抱着你整个人、摸你背在后面的两只手?
你呵呵笑着,走到我身边。我一扭身站在你后面,用身子挡住太阳,把快冻僵的手放在你温暖的手心里,顺势伏在你背上说:“我吃太阳的醋。”
“瞧瞧这干醋吃的,可酸死个人呢。这么爱吃醋,你该嫁个山西醋老板才对。”你把腰弯下,背着我,郎朗地笑着。
“好呀,赶明儿你带我去走西口,顺便把我给嫁了。”这么说着,嘴里哼着走西口的调子,一声声调子柔软得如流水般的好听。
“别走西口了,带你去赶集吧,你不是一直想看看赶集的热闹么?今天,张大大村上有集。”你听着,一直听我唱完,扭头对我说。
“怎么去?没有毛驴,没有马车。”
“走着去呗。”
“走累了怎么办?”
“走累了歇歇再走呗。”
“有多远?”
“二里地吧。”
我把身子从你的背上出溜下地。手,却留你的手心里。回头看一眼光亮的院子,拖着你走出去,掩上大门。伸头,看见大黄狗怔怔地站在山墙头玉米杆垛,一动不动。不远处,一群狗骚情地对望着,似乎在酝酿着什么,是相亲吗,狗的世界,大黄知道。
“这大黄咋了,今天咋这么安静啊,似乎不太对劲呢。”我挣脱你的手,走过去摸着大黄一撮黑毛的头,它抬头看我,眼神悲凄。
你也觉得奇怪,走近,围着大黄转圈大量着,那样子如欣赏一块奇石或一个根雕,你转着圈看大黄,我转着圈看你。三圈转下来,你站住了,我撇嘴:“我还真以为你能端详出什么呢,原来和我一样呀,走不进狗的世界。”
弯腰看看,摇摇头,说:“瞧你这话说的,我又不是兽医。不过,这大黄是被人骟了。”
“什么?你说什么?大黄被人骟了?你确定?大黄成了太监?你确定?谁这么可恶?”我把两只手握在一起,张望着静悄悄的巷子,声音提高了八十分贝。
你迷茫地看着我,只看一眼,急忙拉着我的手离开大黄,你预感到我要骂大街了吧。其实,我怎么可能骂大街呢,最多也就是跳脚吆喝两声:你家大爷的一二三,谁这么残忍骟了大黄?其他的骂人话是万万不会的。
大黄被人骟了,它的生殖器没了,可怎么办呀。挽着你的胳膊贴在你的左侧默默走着,边走边在心里为大黄发愁,脸色比大黄还凄苦。那玩意割了,大黄怎么尿尿?抬腿尿尿,肚子下面空空的,一着急,尿水从鸡屁眼一样的小缝里滋出来流一腿,大黄会不会羞愧而死?可怜的大黄,如果你的女朋友看到会是怎样的吃惊?会不会抛弃你另寻新欢?你会不会伤心得比丢了胯下那玩意更难过?
一脑门子的大黄问题,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一步一趋的跟着你,赶集的人渐渐多起来,一个不小心竟踩在你的脚上。你扭头看我失神落魄的样子,把我的手从你的胳膊弯里扯出来握在你的手里牵着,却不问我一句话,因为,你知道我陷入了大黄被骟的一连串问题里。
三、当我们成了老不死的,我要带你去赶庙会
老家的镇子是有传统的,传统的正月十五庙会是要唱大戏的,唱大戏那是要搭台子的,不搭台子的戏在镇上人眼里是鄙视的。
住在镇上的人天生有一种优越感。走在乡下的路上,那鼻子、眼往上翻着,从里面呼出的气体都写着“镇上”两个字。镇上男人与乡下男人在路上相遇,必定是要掏出香烟互相让一让的,同一种牌子的烟,从乡下男人手里递出来就显得卑躬了些,伸出的手都是弯曲的,掏烟的动作如慢镜头一般,畏畏缩缩地从烟盒里抽出的一根烟,捏得紧紧的平放在自己的胸口那块,再不肯往前伸出一厘米。同一种牌子的烟,拿在镇上男人的手里就高贵了许多,大方爽快的从烟盒里抽出两根烟,把手伸出老长,直接戳在乡下人的脸上说:来,抽我的。于是,乡下男人急忙把自己手里的那根烟重新装进烟盒里揣起,接过镇上男人手里的两根烟,一根夹在耳根后面,一根划火点上。
乡下人对镇上的亲戚是要高看一眼的,镇上对他们来说就是皇城根。每到过年时候,有乡下人到镇上走亲戚,总是很高调的对遇到的熟人说:走哇,去镇上走亲戚去。没有镇上亲戚的人便用羡慕的眼神目送那人的背影很远,然后是一脸的失落,回头把气撒在老婆身上:有能耐也生个闺女嫁镇上。镇上的人到乡下走亲戚办事,临回的时候,必定会带上一句:记得十五去镇上赶庙会看大戏哈。
当地有句俗话:一台大戏三天忙,十五庙会当皇上。接至亲的亲戚来看台子戏,对于镇上的人来说是一种骄傲,而对于乡下人来说,那真是赶一场盛大宴会般的荣耀。
这镇子以前是曹娘娘的大哥曹国舅的宅邸,遗留至今,虽难还原从前的荣华富贵,但,镇子上的几辈人都也是见过世面的。朝代更新,越来越新,任凭你如何风光,但,能把戏台子搭在自己门口唱戏,一年也就这么一次。镇,就是镇子,不是城里。平日里镇上的人除了谁家娶媳妇、嫁闺女、丧白事能请个说书的,很难看上锣鼓喧天、唱、念、做、打、样样地道且凤冠霞帔、戏装崭新的台子戏。
镇上十五唱大戏,是要惊动方圆上百里的。大户人家定要派家里人在头天里赶了大车到四乡八里外去接七亲八戚。姥姥、妗子、表姐、表妹、三姑、四姨的一车子拉到家里,腾出厢房安稳住下,先是煤油灯下亲热的叙旧,直到三更梆子响,才各自回房睡下,静等第二天赶庙会看大戏。
小门小户人家到乡下接亲戚看戏,七姑子八大姨是不在邀请之列的,一般都是女婿去接丈母娘,顺便带上小姨子,大方点的会连带把舅子家的孩子一同捎带上。这舅子家的孩子便沾了奶奶的光,是奶奶生了个好姑姑,嫁到镇上去,自己一年可以看一次台子戏,还可以穿新的吃香的喝辣的,另外还有压岁钱。
丈母娘和小姨子是知道有人来接的,便早早地穿戴整齐准备好。小姨子更是把看家本领都使出来,把自己从里到外刷洗一新,把辫子梳得一丝不乱,辫梢扎上新的绒绳,不管是黑的、白的脸上都要涂一些平时不舍用的雪花膏,看到姐夫自然少不了飞一个媚眼,双手玩着自己的辫子。胆子大的故意往姐夫跟前凑着,让雪花膏的味道在姐夫的鼻端绕着,安分的姐夫自是红了脸,不安分的姐夫便要调笑小姨子两句。丈母娘这会则是睁眼闭眼的装没看见。
嫁到镇上的姑娘,从自己的男人去乡下接亲戚,便开始忙张起来。最亲莫过娘家人啊,况且小侄子要来,一定要招待周到,免得回去让哥嫂子说闲话,于是,洒水净院,扫炕抻床,皇亲国戚驾到,静候恭迎得殷勤。
客人进门,高声说笑。闺女那一声娘叫得左邻右舍没有听不到的,娘叫闺女的那一声长长的音儿,恨不得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生了个可以嫁到镇上的闺女。彼此的寒暄以及唠家常的那股亲热劲,真像八百年没见面了般的亲,其实,过年的时候两家互相走动过,那手上拎的果匣子只不过彼此交换了一下而已。
戏台,临时搭建在镇西头一片空旷的地方,有管事的踅摸出谁家有盖房的椽子,便气宇轩昂地走进这个家,理直气壮地告知要暂时征用两天。管事的手里捏一包带锡纸的烟,那烟是拆开的,露出盒子里的锡纸和烟头的过滤嘴,男主人急忙迎上,管事的抽出一支烟递给男人,男人接过烟,夹耳朵后面,像被皇上选中的妃子,一脸媚笑着说:搭戏台用的啊,好呀,好呀,找人来抬去就是,爽快的答应着。管事的从这家出来,开始在镇上转悠,一圈转下来,一盒烟空了半盒。
几个壮汉嘴里叼着从管事手里接过的烟,欢快的跟在管事的后面,抬着椽子来到指定的空地,说说笑笑的动起手来。有暖阳照着,温度不再冰冷,男人们折腾一会,脸上竟然出了些细汗。到下午的时候,戏台有了些模样,绳捆索绑搭起的戏台,看着简陋却也结实。
第二天早上,剧团来了,大红的幕布把戏台隔开,后面的三分之一供唱戏的开脸换戏服,前面的三分之二则是他们翻、挪、腾、跳的场地。幕布左边人物出场进入角色,右边进场还原身份。
前台左角坐着一个闲汉,拿一条长长的类似马鞭一样的藤条,这是为了防止有人爬上戏台而维持秩序的。挑选这个闲汉是有讲究的,最好是个二杆子,拿个什么符都会当圣旨的主,对生人熟人都要抹得下脸,六亲不认。不然,戏唱起来大家都想往台子上爬,他要拿鞭子抽的。
戏台右角是鼓乐队,角落里坐着敲边鼓,打鑔,敲锣的,头把弦,二把弦,吹笙的各司其职。大约半晌的时候,后台扮相差不多都齐了,便通知鼓乐队催场。于是,边鼓得得得的一敲,锣鼓声便闹了起来,有多响敲多响,这叫叫人锣鼓,戏台有了这动静,有经验的人们便知道好戏要开场了,大人孩子一窝蜂的往戏台子赶。
大戏开锣,天下一派太平景象、闲散的人们一副丰衣足食样子。唱戏的在台上为自己的角色卖力,抗大旗的认真的抗着,角儿们一丝不苟的唱着,看戏的在台下安分的看着,无论站着的或者坐着的,都是忘我且稳当,台上唱到动情处,便感染了台下众生,男人扯起嗓子叫好,女人扯起袖子擦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