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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务虚者的饶北河(散文)


作者:傅菲 秀才,1586.27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942发表时间:2017-02-05 12:16:30


   一
   做一个这样的人,是我所热爱的——他要在河边找一处僻静的山林,离小镇尚远,在弧形的草坡上开辟庄园,用锄开荒,以油点灯。他早上习武,晚上读书。他要找一个善良的女人,生一群儿女,教他们翻耕下种,观云识天气,愿他们健康可爱,愿他们默默无名。他的女人为他翻晒被褥,浆洗衣物,拍去他身上的灰尘,在春天的时候,扎个蓝头巾,到松林里采集蘑菇,修剪花枝。他把大地当作了自己的庭院,竹笋刚刚破土,山蕨毛茸茸地绿,艾草插在门楣,他坐在向阳的河岸,用细细的竹竿钓鱼。我知道,这是饶北河带给务虚者的幻象。就像一团无法驱散的雾气,一滴永不湮散的墨水。
   饶北河,为什么如此让人衰老,只让我看见静止的流动和荒蛮的时间。而它展现的景象,又如此令人迷乱,槐树和柳树,在风中起伏,一群鸟雀在聚拢,啼叫,岸上的人沉默不语。
  
   二
   水生是村里惟一以打鱼为生的人。他一年到头穿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头有点秃,泥坯一样壮实。他有两条竹排,四只鹭鸶。竹排是六根毛竹用血藤扎成的,血藤有拇指一般粗,暗红色,毛竹用火烤过,不会爆裂。在村里,他是一个有神秘色彩的人。河堤是岩石垒砌的,有许多洞穴,水生能分得清洞穴里的声音,是什么鱼类发出的。他静静地蹲在岸边,看冒出来的水泡,水泡连绵细小的是鲫鱼,大得成圈的是青鱼。他还会听水底下的声音,呜呜,嗡嗡,呱呱,青蛙一样叫的是鲶鱼,蚊子一样叫的是甲鱼,婴儿哭一样的是乌鱼。他从来不用网。他钻进水里,用手击打洞穴口,哗哗哗,鱼惶惶地跑出洞穴,逮了。鲶鱼、甲鱼、黄丫头、青鱼,喜欢在洞穴里生活。他从来不会空手而归。他说,捕鱼要找鱼窠,鱼和人一样,怕寂寞,是一群一群生活的。他的脖子有点歪,说话偏着头,浑身散发死鱼味。
   在我们那儿,有这样的说法,捕鱼人是要绝后的。水生却有六个女儿一个儿子。他老婆躬着身走路,眼睛一眨一眨,好像吹进了沙尘,说话如她走路一样慢。她提个竹篮,各家各户去卖鱼。她有肺热,全村的人都熟悉她的咳嗽声,干燥,急促,与夏天的蝉叫差不多。水生有个聋子的女儿,坐在石门槛上,看我们背个帆布包上学。我们叫她聋子。聋子没上过学,十五岁那年就嫁人了,死于难产。她个子很高,两条过膝的辫子,就像两条蛇。她每天跟她妈妈串户卖鱼,手上提一杆秤,嘿嘿地笑。她从来没看过村子以外的地方。水生的儿子做了石匠,娶了我的邻居美英为妻,结婚的第二年,这个敦实的石匠得了肝炎,常年在家养病。他岳父骂他岳母:“女儿怎么可以嫁给捕鱼人的后代呢?你就是想女儿守寡。”他岳母不怎么说话,但会哭。她哭起来,和唱歌剧没什么差别,也引来我们的围观。
   村里有一个叫澹澹的年轻人,天天往河边跑,跟踪水生,想讨一手捕鱼的技艺。有一年的夏天,村里人发现澹澹死在水里。死蛙一样浮在水面,身体发胀,白白的,像个泡在水里的馒头。原来他摸鱼的时候,手夹在洞里扯不出来,活活憋死。
   后来水生也不去摸鱼了,倒不是怕有澹澹的下场,而是他得了严重的水湿。他几乎瘫痪在家,整个人都缩了,像晒干的栲树。
  
   三
   春天就像个油漆工,戴着柳枝编织的草帽,提一个桶,把浓浓的色彩刷在树上,田野的荒草上。他日夜地刷,不知道疲倦。他蹲在河边,从芦苇的芽孢刷起,不断地调色,在色浆里加入雨水、阳光、竹笋一样往上窜的气温。芦苇生长的路是陡峭的,坚韧,细腻。
  
   四
   水边的告别。从水边出发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他的足迹被河水送远,抹去。
   傍晚,送葬的队伍会在河边停留。这是死者在村里最后的巡游。经幡在风中猎猎,黄纸一路飘摇,零星的鞭炮声在旷野炸响,浑浊,惊悸。白色的队伍浩浩荡荡,哭声四野。死者生前的罪恶被宽恕,卑微的一生在最后的送别中获得尊严。
   从村庄到河边,是一条逼仄的土路。是村里人的必经之路。他的一生要在这条路上,送走一拨拨的人。“送行的人是有福的。”他说,“饶北河边有密集的人群,只是我们看不见。”他又说,总有一天我们会看见。他在送行中衰老。而衰老会让一个人慈祥。
   引路的,是一支乐队。鼓着腮帮的唢呐手,摇头晃脑的钹手,嗓子沙哑的歌者。死,在隆重的仪式中,变得庄严。
   大雾在眼睛里降临。风压过哗哗的柳树林。“死是对生的偿还。”我的远房伯母说。她是一个孤寡的老人。在她30岁那年,老公在田野收割稻子时吞泥鳅咽死。他叫水海佬。家苦,他经常偷挖红薯,给家人充饥。金黄的稻子在广阔的田野铺开,到处是隆隆的打谷声。水海佬蔫蔫的,身上不断地冒黄汗。下午休息时,和一个木匠师傅,坐在一起。木匠师傅一笑起来嘴角就一拉一拉的。木匠师傅对水海佬说:“只要你吞一条活泥鳅,我给你10块钱,怎么样?”水海佬从田洞里掏了条泥鳅,凸着高颧骨,眼睛一闭,就把泥鳅住嘴里塞。水海佬的喉结动了动,脖子上的青筋暴起,眼睛突然睁得像个铜铃。水海佬吐了一滩血。到了半夜,他又吐了一碗血,还有一条泥鳅。天还没亮,水海佬就死了,脑袋阁在床沿上,像挨了刀的鸡。她的儿子小学没毕业,做盲流出去了,再也没了消息。有人说他坐牢了,有人说他死了。
   远房伯母每天早上,坐在河堤上,呆呆的,她的脸像板结的泥块,裹着黑衣。我们都不知道她在看什么,或者在等待什么。等待的长度比饶北河更长。她靠为死人洗身糊口。死者抬到饶北河,她上了香,开始清洗。
   冗长的河水,沉闷,凝滞,仿佛行走的肉身。
  
   五
   芦花,是空心管子里吹出来的民谣。在秋天,民谣从饶北河向两岸的村庄扩散。鹅毛一样迎风飘飞。茸茸的,白色。
   祖父经常从埠头游到对岸去。对岸的丘陵埋着他的父母。坟头有一株高高的虎刺树,坚硬,四季常青。他是一个爱酒的人,他喝着喝着,就忘了回家。他个子矮小,瘪着空落了牙齿的嘴,他说,最快乐的事就是一边看着孙儿一边喝酒。他到我姑姑家去,有酒喝了,他会帮忙挖地种菜,上山砍柴,没酒喝,放了碗就返身回家。但他并不是一个糊涂的人,七十多岁,还操持一家人的菜蔬。有一年,祖父已经八十多岁了。他突然在村里走失。我们到处去找他。我们手足无措。我父亲说,老头会不会去上坟呢?我跑到河边,看见祖父正从对岸游来。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祖父的身体。河水齐腰深,缓缓,弯道的水花翻卷。他的身体同他的嘴巴一样干瘪,皮皱皱地耷拉下来,手臂像一根黄瓜。祖父一边穿衣服一边说:“我这几天都梦见母亲。我听到她喊我,我要和她说说话。”我抱住我祖父的肩膀。我第一次抱他。也是最后一次。此后我有了环抱双手睡觉的习惯,总觉得怀抱中的人还在。记忆中,他是一个墩实的人,像个地缸。他耕田时,鞭子甩得啪啪响,吆喝声惊飞的鸟一样四散田野。年轻时,他做过挑夫,和村里的另外四个人,到浙江沿海挑盐,来回一趟三个月。他们是全村最壮实的人。
   转向霜季,祖父躺在床上,再也起不了。祖父埋在他父母对面的山丘,隔着饶北河,相互遥望。芦苇瑟瑟,在空阔的原野,是那么淡远。
  
   六
   世聪是全村最胖的人。他是一个司机,在景德镇开车。暑期,他会回到枫林小住。他老婆和四个女儿还生活在村里。世聪挺着滚圆的肚子,整个下午都在饶北河游泳。他说,做人有什么意思呢?不如做饶北河里的鱼。他说他跑了大半个中国,还没有发现比饶北河更迷人的河流。没有人会相信他夸张的说法。但我信。我相信他回枫林,是为了游泳。不是因为饶北河有多优美。他老婆高大强悍,和村里的几个男人有私情。“她脸红扑扑的,一定是她昨天晚上得到了满足。”村里的男人这样总结世聪的老婆。她穿一件宽大的睡袍,在村里荡来荡去。像一只春天的猫。世聪的第三个女儿,初中毕业后,在小学当了代课老师。但管不了学生,学生骂这个扁嘴的老师:“你当老师,还不是因为你和某某乡长上过床。”
   代课老师成了在饶北河第一个自杀的人。她的尸体在下游电站的拦河坝发现。诅咒她的人,没有因为她的死而感到忏悔,也没有因此落落寡欢。
   此后世聪一家迁往景德镇,我再也没看过。
  
   七
   也许僻静的山林并不存在,但我不会怨恨。我的身体里就有这样的地方。它随着我浪迹四方。那里有我佝偻着身子的父母,一条蹲在矮墙上吐舌苔的老黄狗,被雷电劈了半边的枣树。是的,那是我在大地坐标上移动的原点,是一行永不结冰的泪水。
   有一群人,在夜晚降临时,会来到饶北河边。他们唱歌,她们跳舞。我们看不见这些身穿黑衣的人。夜晚的花朵开放,在晨光中凋谢。他(她)们从河这边跳到那边。一会儿是猫头鹰,一会儿是蝙蝠。眼睛有荧荧的绿光,走路没有脚步声,咳嗽声被河面上的风吹散。
   他(她)们是村庄走失的人,在我们离开水边的时候,返身回来,沿一条水印的路。我知道,是饶北河的气味引诱了他(她)们,以至于不会迷路。
   槐树上黏附的青苔,河堤上蜕变的蛇皮,石缝里的青虾,枯萎的菟丝子。
   我也迷恋饶北河的气味——它不是从河里散发的,而是从我的身体里。它缠绕了我的中枢神经。是酱菜,泥浆,鱼干,油菜,鼻息,旧棉絮。有那么的一天,我会与他(她)们相遇。我们阔别多年,但我们无需拥抱,因为我们从来没有分开。岸上的人,在白天交谈,水里的人,在晚上低语。我知道,彼此的声音会在饶北河静静的流淌中,交融,形成强大的时间洪流。每一个人,都是时间小小的切片。世间万物在此交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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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有些文,读了还想读,久久不掩卷,这篇就如此。打鱼的水生,神秘,富有色彩,壮实,精于逮鱼。由于习俗说捕鱼人绝后,而水生却有一群孩子。尽管他们一家也有喜怒哀乐,也与常人一样生老病死,还是有人把他们一家的苦难与打鱼联系起来,唠唠叨叨,却忘记了他们的快乐;饶北河见证了也接受了一个又一个走失的人,让他们有尊严地钻进饶北河的怀抱,这是所有人的最终念想。饶北河冗长,沉闷,凝滞,也有欢畅,平缓,激流,咆哮,有时仿佛行走的肉身,有时是饱满的温暖的心脏,接纳一切、万物交织。岸上的人和水里的人,与饶北河成一体,散发出饶北河的气味。岸上的人,还是活着的人,最终在水里相逢。饶北河是务实的人的,也是务虚的人的,饶北河成了通口,彼此不分离。语言独特,韵味无穷,深邃,哲思,禅意,耐读耐品。佳作,倾情推荐。【编辑:山地731828829】【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170214000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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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山地731828829        2017-02-05 12:26:00
  傅先生的文,我读过好几篇,给我一种陌生感、新奇感。
   一种独特的味道诱惑读者,这是饶北河的味道,饶北河父老乡亲、岸上河水里一草一木、每一个活体散发出来的味道,富有生命,生动鲜活。傅先生的文融入了饶北河的营养,生命力旺盛,经久不息。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17-02-17 21:13:07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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