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我不得不着急地寻找我的冬天。
　　 没有冬天是否不只是今年了。记得几年前，期末考试前的复习阶段，是有不少霜天的。坐在办公室，脚冷，手冷，于是学校乒乓台前，就有了教师们相聚挥拍的热闹，可今年没有了。于是，我又期盼，期盼学生拿期末通知书的时候。记得往年的这个时候，是飘雪的日子。我已经多少年没有见过积雪了？我的孩子已经二十七岁了，我记得我的孩子是没有在家乡见到过积雪的。所以，这几年我只希望能见到偶尔的飘雪。通知书学生拿走了，可是，雪没有飘来。网上说，今年的过年是寒冷的，于是我又盼过年。可是，我家乡的春节里，每天都是太阳，走几步就会出汗。立春了，冬就算结束了吗？今年是正月初七打春呢，冬天只有几天了。我还是没有见到油菜叶上那灰白灰白的霜，没有见到山坡上那一团儿草色一团儿白色的景色，也没有听到往年把卷帘门、玻璃窗拍得啪啪响的西北风……难道今年的冬天真的要从我的生活世界中消失了吗？
　　 老父亲七十多岁了。他说记忆中最大的雪是1972年的那场雪，对这场雪我没有记忆，毕竟那时我还小。那场雪真大，院坝里，路上积雪尺多厚；去生产队保管室守夜的路上，路和沟都分不出了，得拄着棍子找路，不然就会陷入沟里去。听着父亲的讲述，我眼前浮现出漫山遍野的洁白，家乡的一座座馒头山就像洁白世界中一个个洁白的帐篷，又像北极那洁白的冰地上俯卧着的一只只白极熊。我没法体会这雪带给家乡人的感受，但是，我知道这才是家乡真正的冬天，起码是父亲这辈人的冬天。
　　 在家乡，我没有遇到过父亲讲述的那么大的雪，但是，我的记忆里，好长好长的时间里，茅草的猪圈屋顶，都会变成洁白洁白的厚棉被，黝黑的瓦屋顶都会变成洁白洁白的波浪，所有的树都会白，所有的山都会白……这些雪一天两天都化不完，房檐下总是吊着筷子那样长的冰条。最为壮观的是，是屋后的山，山中有大块大块的石头，这些石头很坚硬，外表灰黑，像癞蛤蟆的背，所以称作癞疤石。这些石头，宽像院坝，高似墙壁。每年下了雪，癞疤石的下沿就会出现粗壮得像石匠的錾子那样大的冰条，我们要使很大的劲才能拔下来。
　　 雾天很长，霜天很多，雾和霜是孪生兄弟，参与的还有月亮和太阳，只要白天是太阳，或者晚上有月亮，第二天一起床，绝对是漂亮的霜景。竹林弯着腰，竹叶被霜染白了。最漂亮的是房子外的田和地，油菜洁白，豌豆胡豆苗耷拉着头，头上全是白色的霜；小麦还没有铺行，小麦白了，那些泥土也白了。这些白没有雪的强烈，像是半透明的，就像所有的植物都时髦开放，穿上了半透明的白色衣服。
　　 水田中，全是玻璃了；用土块砸冰玩，到田中起冰，比赛谁起的冰大，就像比赛谁端起的玻璃大一样。最为刺激的，是农家养的鸭子，好像不知道水池里积了冰，飞跑着，扑进那冰池中，游动艰难；顽皮的孩子们开始起哄吆喝，受到惊吓的鸭子扑腾着把冰闯出一条条河道来。
　　 早晨起来不算冷，顶着雾到学校，就像顶着洁白的帷帐行走，看不见远处的山，看不见远处的树，只能看到脚前的霜，脚前的胡豆苗、油菜苗。到了学校，头发上全是晶亮的水珠，举手一抹，好了，头发湿透了，像洗了头，像抹了发油。上着课，最冷的时候就到了，上午十点过，开始化霜了。手僵了，脚木了，冷风从门窗钻进来，耳朵“厚”了，脸冰了。一下课，这只手往那张脸上一贴，然后转身就跑。不然，那一双冰一样的手会报复似的贴到你脸上。这种天气从树叶落光的时候开始，一直到期末考试结束都不会停止。
　　 放假了，年也就近了。那积冰的水塘边是很热闹的。洗被子帷帐的，洗过年菜的，老老少少，水中的手都红红的，“胖胖”的，就像土里刚刨出来的红萝卜。几乎每个农村人的耳朵和手脚，都会生冻疮，痒痒的，痒得难受，痒得晚上睡不着觉。那时，最为享受的，就是烧一盆烫水，试着把冻疮手和冻疮脚放进烫水中，是一份难受，是一份折磨，但是，也是一份享受。
　　 记得我工作后的一年春节，下了小雪，生产队的一对老夫妻生了火盆，邀请我和妻子到他家打小麻将，结果我和妻子都输了。输了钱，却让我留下了这年过年下雪了的永久记忆。
　　 这就是我故乡的冬天，是我的冬天。这冬天没有了。我和学生说起我记忆中的冬天，讲述那时我的手，讲述那时我们上课、考试的手，他们都不相信，仿佛在听天方夜谭的故事。在我的记忆中，一批学生比一批学生的冬天更短了，霜天少了，雾天也少了，雪天更少了，到了今年，除了雾，就没有过霜，没有过雪，寒风也稀罕了。雾是有的，但是，这雾不是白色，而是灰尘的颜色；雾中有着呛人的味道；成都市教育局多次发出了学生不能户外活动的通知。这不是我的冬天的雾，我的冬天的雾是乳白色的，是不呛人的，是不影响我们户外活动的。
　　 小孙女两岁了，能说能走了。本来说好今年我和爱人都不去宝兴，让小孙孙和她父母过几天他们的三人日子。一天早晨，我洗衣服的时候，我摸着那自来水，这大冬天的水，没有刺骨的味道了，我突然一愣，我改变了主意，我要去宝兴，像往年一样，正月初六随到宝兴上班的儿子去宝兴，我要到宝兴去寻找我的冬天。
　　 到了宝兴，见到了宝兴的风。吹得街道上的红灯笼们跳着街舞，吹得红军广场河边的长列红军军旗呼啦啦响。吹得脸冰起来，吹得耳朵厚起来，吹得脸木起来，吹得我的清鼻涕流了出来，吹得我的脖颈有了刀刺的感觉，吹得我浑身抖起来。妻子和孩子们都回屋去了，说冷，可是我没有，我在寒风中继续抖着，我要把好多年没有的感觉一次找回来。我要让我已经忘记了冬天的身子，重新接受冬天的沐浴。
　　 吃完晚饭，我触到了冬天的水，因为我洗碗。刚一触到水，我的手像触到了火，赶紧缩了回来，一股刺痛的感觉马上传遍了全身。对，这才是冬天的水，我把手放进了洗碗盆中，我把手泡进了水龙头下。
　　 妻子走进厨房一看，惊叫起来：
　　 “你傻呀，有热水咋不放？这里的水和电才管多少钱？”
　　 妻说着，一伸手把热水给我转了出来。手一接触热水，那种已经忘却的痒立刻钻进了指头，钻进了手掌和手背。
　　 妻子一转背，我又把冷水调了出来。我不是节俭，我不是怕花钱，妻子哪里知道，我是来找我的冬天的。
　　 记得前几年，每年来宝兴，都会遇到下雪的，我期待着。果然，第二天早晨出门，我仰头望见了那些高山，山巅白白的，我立刻跑回家，喊道：
　　 “快看，山上有雪！”
　　 妻子也出门了。我们沐浴着宝兴冬天的风，看着那山巅高高的雪。那雪太高了，离我们的直线距离就是千多米，可是，我们是没法亲吻它们的。我期待着，期待着宝兴的雪能在我离开宝兴的时候飘起来。记得去年那个夜晚，我和妻子漫步在红军广场的河边，风吹卷着雪，像飞蛾一样卷裹着街灯，那是怎样的一幅美景啊！
　　 真的，今年没有冬天了，我有了一种恐惧。父亲陪着我走到今天，父亲的冬天没有了；我陪儿子走到今天，我的冬天没有了；儿子当父亲了，他的冬天也跟着没有了；当我的小孙女读书的时候，她还会知道什么是冬天吗？
　　 这宝兴的冬天也在慢慢消失。红军翻越夹金山的时候是六月，史料的记载，那时的夹金山是终年积雪，不然红军翻越夹金山也就不是翻越雪山了。可是，今天的夹金山，再也不会终年积雪了。夹金山下的宝兴县城，已经很难见到积雪了，积雪都跑到海拔两千米左右的山巅去了。在未来的日子里，这宝兴还能见到雪吗？
　　 记得当初见到水冬瓜树落叶后很快在冬天发芽，梨树在冬天开花时，我以为发现了奇迹，很兴奋了一阵时间。后来明白它们是在违反它们自身的生物规律，我才意识到了环境的变化。
　　 记得小学时候读过写雪的文章，把冬天的雪称为“瑞雪”，说“瑞雪兆丰年”，说雪会冻死不少有害的害虫……造物主给了自然界一年四季，特别是给了我们那么长时间的冬天，自然有它的道理。就像造物主给我们身体的每一个器官一样，既然给了，就一个都不能出问题，一个都不能少。
　　 虽然我们都害怕寒冷，都在想方设法躲避着寒冷，可是，这本来应该有冬天的地方，突然没有了冬天，我们不害怕吗？
　　 我家乡的冬天没有了，我只能跑到宝兴来寻找冬天，这里的雪是爽的，这的风是爽的，这里的水是爽的，这里的雾也是爽的，这就是我曾经拥抱的故乡的冬天。
　　 可是在我故乡的冬天里，它们没有了，没有了，都没有了……
　　 2017年2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