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打来电话：“咱们同学――吴梅子得了抑郁症，你知道吗？”
　　 我说：“没听说，可别乱说，上个月还通过电话，人还好好的，不会吧。”
　　 “怎么不会！”赵大激动起来，“我可没瞎说，上个礼拜聚会你没到场，就是那以后犯的病。症状是这样的：逮着一个同学就问，先介绍自己开朗、大方，再说自己和李大头多年没有来往，然后就开始一连串发问，他凭什么说我有抑郁症？你说我像是有抑郁症的人吗？”
　　 顿了顿，赵大叹息着说了一句：“可惜了，才女呀，才貌双全啊！”结束谈话前，他又问了一句：“你真不知道啊？”
　　 “我真不知道。”我淡淡地回答。
　　 当然，我并非真不知道，赵大并不是第一个打电话来说这件事的人，已经有同学和我叙述多遍了，过程大同小异，只是结尾大家的感叹各不相同。有人骂李大头喝多了胡说，有人怀疑吴梅子早就有病，上学时看着就不正常。
　　 不管谁对我说什么，我都一律回答“真不知道”。我之所以这么冷淡，并不是我对吴梅子有成见，恰恰相反，我们之间的交情还不错，因为有共同的爱好――读书。吴梅子上学的时候就是个“书虫”，从初中到高中，这六年来她给同学们最深的印象，就是捧着一本书，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大家在教室里飙歌，她看书；大家商量着周末去春游，她也看书；大家扔纸团砸到她了，她抬头笑笑，继续看书……
　　 我也算个书虫，只不过和吴梅子有些不同，我什么杂书都看，忘了哪个作者写的，《读书当从小黄书读起》，所以越是禁忌的书，我看得越欢实。杂书培养了我的性格，自问有点玩世不恭，更像是个书痞，也因此，在同学中竟然混个好人缘。而她看的古典文学、国外经典都是传世之作，偶尔看了一次琼瑶，被我发现了，她还涨红了脸，央求我不要说出去。人家读书的原则是传统的“非礼勿言、非礼勿听、非礼勿视”，耳濡目染，平日里言辞谨慎，甚至有点谨小慎微了。这样未免有点不合群，难免会有人说她“不太正常”。
　　 其实吴梅子并没有招惹大家，我总觉得，她读传统读得多了，气质也就不同寻常，不用她做出高傲的样子，就已经让一些人感觉到了距离感，尤其是在这个生活节奏快如鼓点的时代，她的安静总让人不安。人是种微妙而自私的动物，通常对自己无法企及的高度大放厥词，对自己无法接近的人嗤之以鼻。
　　 吴梅子“抑郁”的事我听了不少了，我之所以对所有人都说“不知道”，是我想亲眼证实一下，她到底是怎么个状态，聚会那天又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自问算是她半个知己，既然是知己间的事，也就不必在外人面前表态了，口口相传，不一定传出什么是非来。
　　 “有间咖啡屋”，两杯咖啡正冒着热气。我看她加了勺“咖啡伴侣”，还示意着我要不要来，看我摇头，她自失地一笑：“忘了，你不喝咖啡，你瞧我这记性。”
　　 我忙端起来抿了一口：“没关系，就当喝了黑苦茶。你还记得我的习惯，这说明你记忆正常。”
　　 “正常？”她的眼神有点迷茫，“你看我真的正常吗？”
　　 “是啊！”我的口气异常坚定。
　　 “哎，那怎么有人说我不正常呢？你说我吧，平时就是说话少了点，可我挺开朗的呀，唱歌跳舞我都行啊，还能陪同学们喝几杯，这些不都是正常的吗？怎么就有人说我抑郁了呢？你说，我像抑郁的人吗？”
　　 我心里暗暗叫苦：这就来上了，和同学们陈述的症状几乎差不多。但我还得不露声色：“谁造的谣，谁这么缺德？”我做出义愤填膺的样子，相信装得十分逼真，唉，人到中年了，演技不用学就自然熟了，
　　 “还有谁，李大头呗，从上海回来了，头一回见面就这么说我。”她拧着眉头，并且嘟起嘴，显然对李大头仍有余恨。
　　 我对李大头颇有印象，上学的时候特别淘气，有三大爱好：抽烟喝酒钻小树林。后来高中没毕业就退学了，听同学说这几年在上海某家医院工作，还是个小领导，混得相当不错。自打毕业后我们再没有见过面，但我仍然记得他的成名之作：高二的时候追我们班花，几封情书和电影票都没起作用，班花连正眼都不给他。后来李大头干脆往人家头发上吐口水，这下班花恼了，满世界地追打他……两个人就此相识了，后来李大头经常吹嘘，他把班花“拿下了”。还得意洋洋地“教诲”我们这些“单身狗”，泡妞儿他是有套路的，只要妞儿中了他的套路，没有不乖乖就范的。
　　 在咖啡的苦味中，吴梅子向我讲述了那天聚会的场景……
　　 那天有同学特意安排了一桌酒席，本地的同学去了十多个，大家有说有笑地在等着一个人――阔别家乡二十年之久的李大头要回来了！然而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后来请客的接了个电话，让大家先动筷吧，李大头场合太多，正在喝小学同学的酒呢，得迟到一会儿。同学们边吃边等不太好，就提议再等一会儿，又过了半小时，菜都凉了，李大头才带着几分醉意来了，从头到脚一身名牌，富贵气逼人。他一到场就跟同学们挨个握手寒暄，坐下来又大谈思乡之情。这一切都很正常，接下来同学们纷纷向他敬酒，李大头也来者不拒，酒到杯干。吴梅子在酒桌上也准备好了说辞，但她不想和同学们去抢，只想等大家都敬过了，自己站起来说几句忆当年的场面话，再邀请李大头在家乡多住些日子，自己也想找个机会，请他吃顿饭。
　　 这些腹稿都打好了，同学们的敬酒高潮也过了，还没等吴梅子站起来，李大头却端着杯过来了：“大才女，咱俩得喝一个。”
　　 这让吴梅子有些惶恐，大家都是敬客人，到自己这了，怎么好让客人敬自己？她起来说了一句：“这杯酒不该这么喝……”她下一句应该是：“应该由我来敬你。”
　　 但没想到，李大头没容她说下句，瞄了她一眼：“才女，读书读太多了吧，我看你好象有抑郁症。”
　　 一句话把吴梅子所有的话都噎了回去，自己有抑郁症？李大头在上海医院上班，难道他真看出了什么了？但自己怎么没觉得的？她在那一刻，脑子里竟然回忆起曾在一本书中看到的：越是精神有问题的病人，越觉得自己特别正常。
　　 她环顾了一下左右的同学，大家都在那忙着下一轮敬酒，但安知不是借敬酒来回避这个问题，或者是大家出于好心，转移自己的注意力？那一刻，吴梅子心中满是落寞，她不想在人前失态，想喝几杯酒让自己镇定一下，可她刚干了一杯，旁边的一个女生就拦了一下：“少喝点，喝这么急干什么？”
　　 吴梅子盯着那女生，又是一番冥思苦想，她是不是怕我喝多了犯病？
　　 我静静地听她讲述着这一切，讲到最后“李大头挨个向大家发名片，只有她没有接”的时候，竟然还流出了两滴清泪。“你说，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我像有病的人吗？”
　　 “不像，你比我都正常！工作出色、家庭幸福，哪方面都很出色。我抑郁了你都不会抑郁！”我的口气不容质疑，心里却说：以前没病，再这么折腾下去，非疯不可。
　　 “可李大头为什么这么说呢？”她的眉头又皱起来，仿佛李大头是她的一个劫。
　　 “别是李大头有病吧？”我突然冒出了这个念头，连自己都笑了。
　　 “他有病？”吴梅子的眼神亮了一下，随即又暗淡下来，“看他谈笑风生的，也不像有病啊！”
　　 “别急，我会慢慢地打听一下。”我安慰她，“这几天你也别瞎想，也别看书了，没事的时候打打球、看看电影，要不咱俩约约，喝点小酒。李大头有没有病，我得慢慢打听，万一他真有病，咱也要注意点方式，得保护人家的隐私呀。”
　　 “嗯，”吴梅子频频点头，“你要发现他要真有病，可千万得告诉同学们一声，别灌他喝酒了。”
　　 这倒是个善良的孩子。我连连点头，并且给了她一个微笑。她还了一个微笑，这是我们这次见面的过程中，她露出的唯一一次笑容。事实上在以往的交往中，她是一个挺阳光的女子，话虽不多，但是笑的时候很单纯，嘴角勾勒出一抹向上的弯月，有时会露出几粒洁白的牙齿，浅浅的笑容仍然像上学时那样明朗，一如河边清清的水，一如午后暖暖的风――这么个好女子，可千万别毁在李大头的臭嘴里。
　　
　　 听我说得严重，几个要好的同学也都面色凝重。大家做了具体分析，第一种是吴梅子真的有点问题，读书读得太多，性格上容易完美主义，就是差一点都不行。说话的人还举个例子，有个完美主义者的女同事，几千块钱买的一件衣服，一百个人说好看都不管用，只要有一个人说出点瑕疵，衣服马上装起来，永远不穿。
　　 第二种是李大头自卑。他上学的时候识字最少，读课文都读不下来，写作文也是错字连篇。老师骂他的时候经常拿吴梅子作对比，你瞧瞧人家吴梅子，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你可好，挺大的个子，写什么：动物园里有“老虚”和“大能”，高中生连“老虎”和“大熊”都不会写？你可真愁死个人！分析人说，越是自卑的人，越爱嘲笑比自己强的人，所以说“笑话人不如人”。对于李大头来说，吴梅子就是他少年时代的阴影，现在混得人模狗样了，自然得找机会报复一下。
　　 第三种说法是赵大提出的，他恍惚记得，李大头上学时给不少女生都写过情书，吴梅子肯定也接到过，别是当年追求不成，现在衣锦还乡，故意刺激她的。
　　 说法不一而足，似乎哪条都有道理，最后大家还是要听我的意见。我说：“解铃还需系铃人，这病根还得从李大头身上找，万一拖到他回上海了，吴梅子再因为这个疯了，那就是罪过了，对谁都不好，对同学聚会也是个打击。这样，第一，今天这事绝对保密，自己老公老婆都不能说；第二，赵大，你替我约一下李大头，说我有要事找他。”
　　 李大头选择的地方是“夏威夷会所”，这种高消费的娱乐场所一向是我们普通百姓的计划之外，但今天是必须得来的，因为李大头在电话中说，他下星期就要往回赶了。
　　 李大头还是那个西瓜脑袋，他已经泡在池子里，看见我时笑了笑：“才子，你也见老了，下来吧――你放心，今天这个池子，我全包了，不会有第二个客人来打扰我们。”
　　 我有点惊讶，一边下去一边说：“两个人聊天，到哪不行？到我家也行啊！非得下这大手笔？什么意思？”
　　 李大头苦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老同学，我知道你说话直接，我也相信你的为人，可是……我只有在这种两个人一丝不挂的环境里敢说实话，现在这手机录音录像的，谁不害怕啊！”
　　 我怒了：“李大头你什么意思？你怕我留证据啊，这么不相信我，找我谈什么？”
　　 一看我转身要上去，李大头急忙过来拦：“别……别这么说呀，咱们是好哥们儿我才这么直接的，今天咱们有正事谈，你不能因为这个就把正事耽误了呀！”
　　 我一看他急得青筋直冒，再细想他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倒也不好耍脾气了，便回身泡在水里。还没等开口，李大头已经迫不及待了：“老同学，我知道你是为吴梅子来的。这几天已经有不少人和我说过了，我这臭嘴，我也没想到会这样，不就是一句玩笑嘛，她可别疯啊，她要因为这个疯了，以后我在同学圈里，可怎么混啊！”
　　 我一听，这话倒是句句真诚，像李大头这样的人可能不在乎钱，但同学圈里的名声他还是在意的。于是我说：“你不想让她疯，我们谁想？她就是一个善良的女生，平时话不多，但为人处世都不错，谁家有大事小情她都热心帮忙，既然大家都不想让她疯，那你告诉我实话，那天究竟是为什么？”
　　 “那天……”李大头欲言又止，一副难为情的样子。
　　 “你不说，你不说我就猜，猜中了你点头就是。一是你在她面前自卑，你想通过打击她来换取自己浅薄的自尊。二是你上学的时候追过人家，癞蛤蟆没吃着天鹅肉，干脆吐天鹅一身唾沫星子……”
　　 “行了行了，你别说了！”李大头一脸苦笑，“叫你说的，我有这么不堪吗？老同学，不是和你吹，我现在混得不差，在上海也有车有房，你知道那是什么概念。女人……咱不缺。我告诉你实话吧，你可千万替我保密，唉，我今天豁出去了，毕竟这事我也有责任。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呀，我只能相信你了。”
　　 见我答应了。李大头压低了声音：“你还记得上学的时候，我往班花身上吐唾沫的事吗？”
　　 我点点头。虽然明明知道室内无人，他还是往四周看了看，又接着说：“我泡妞是有套路的，我这次回来，分别对五个女人说‘上学时最喜欢你’；又分别对五个女人说‘你一点没变，还是那么漂亮’；又分别对五个女人说‘你有抑郁症’。我这么做无非是按套路来，只要她们搭讪，我就有机会了。像……我不说名，有女同学第二天就骂我，凭什么说她有抑郁症？我就借机道歉，还说要请客赔罪，结果……不说了，咱们都是成年人了，逢场作戏的事……你们文人懂得的。
　　 “啊！”我张大了嘴，“你对吴梅子说的这话，只是按套路来的？”
　　 “是呀，”李大头一脸苦相，“她要按套路来骂我，我就可以借道歉为名，约她见面了。谁知道她当了真了，不但再不见我，还真要得抑郁症了。”
　　 “李大头！”我的声音郑重起来，“她要真疯了，你难逃干系知道不？”
　　 “当然知道，我也着急啊，你有没有办法，我知道你脑子灵，见识也多。我有泡妞的套路，你有写作的套路，你按照写作的套路，你说，这戏该怎么演？”
　　 我盯着他的眼睛：“办法有，你愿意配合吗？”
　　
　　 同学群里，群主把李大头移了出去，由我来转达“李大头家属”的一封信：“亲爱的同学们，感谢这段时间，你们对我家大头的热情招待。大头因为工作压力，已经疯了十年，这十年来好好坏坏，总是不能彻底根治。这次回乡，我们本意让他见见老同学，能让他的心情好一点。但他心情过于激动，又加上饮酒过度，导致病情严重。我们连夜买了飞机票，就是要把他带回上海医治，请原谅我们不告而别！另外向大家道歉：大头退出同学群，这也是医生的建议，他已经不能再受到一点儿刺激了。”
　　 同学们纷纷在群里发了一些图片，祝福吉人自有天相；也有的互相劝诫，人到中年了，得注意养生了。我看吴梅子发了一个“好人一生平安的音乐视频”，我便把群里截图转给了李大头，他急着问我，我什么时候能“病愈”？
　　 我留言：等她病好的。
　　 说话间，吴梅子发了一条私信给我：老同学，明天喝一杯啊，咱俩。
　　 我的心头一阵鹿撞，这么多年，她终于答应和我单独喝一杯了。明天第一句话我该怎么说？
　　 我不禁回想起李大头当年传授的套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