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别时容易见时难(散文)
《浪淘沙》——李煜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如果没有惆怅悲痛的思绪,“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的境地应当有无限的美好和惬意,临窗观雨、推盏赋诗的情景足以滋养一个词人满日的闲情。无奈,这是在一个动荡不安的时代,再美好的景色也逃不开时代缚在它们头上的枷锁。景物逃不开时代的束缚,词人更摆不脱时代的枷锁。“一切景语皆情语”,此时帘外的潺潺细雨并非有“雨打梨花深闭门”的浪漫和闲散,它是在叙说“无边丝雨细如愁”的诗语。人世间最无常的事莫过于自然的更迭,而这朝来的寒雨晚来的风,恰如人生一般缥缈无定。
这首词诞生在北宋,却牵动了南唐和北宋两个朝代的情怀,只因为写这首词的人叫李煜。都说“开谈不说红楼梦,读尽诗书皆枉然”,可是每一个读遍宋词的人却更喜欢说“宋词不说李煜词,读尽诗词皆枉然”。可见,李后主对宋朝词坛的影响之深。李煜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宋朝人,却在宋朝的屋檐下生存了数个春秋,做了几年宋朝的“侯爷”。“违命侯”这个官阶于他而言是一种莫大的羞辱,让他在宋朝的几年中看遍尘世落花流水,尝尽人间悲欢离合。在宋朝屋檐下苦度春秋,深深地扎疼了他的心。在此期间,他写出了很多关于悲欢离合的绝作,这首《浪淘沙》就是出在这个时期。这些作品奠定了他在宋代词坛中的地位,更为以后的词坛开创了一个时代。不知后主在天有灵,是应该感到欣慰还是悲怆;不知他是否愿意和宋朝纠结在一起。
关于李煜,我们都知道他是南唐最后一位君主,被称为“千古词帝”。南唐,在悠久的中国历史面前或许只是昙花一现,它没有秦朝扫除六合,天下归一的大一统;也没有汉、唐盛世繁华的功绩。它只是一段“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的闪存;是安宁与动乱并在,浪漫与杀戮同行的时代。但是在短短几十年的光阴中,南唐为中国文学史贡献了三颗璀璨的明珠,那便是李璟、李煜、冯延已,而李煜无疑是这三颗明珠中最璀璨的一珠。
作为帝王,他实在不是一个好皇帝,“纸醉金迷”、“夜夜笙歌”这些词汇是后人对他帝王生活的评价。历史对他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任何人都摆脱不了历史的“玩弄”,更何况他身在帝王之家。他本无帝王之心,更何况身为李璟第六子,帝位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无奈他的哥哥们都一个个相继早逝,独留下他支撑这个风雨飘摇的国家。如果李璟留给他一个盛世的王朝,他也不至于做一个亡国之君,奈何南唐到他手里的时候已经是千疮百孔。或许他本不适合做一代君王,他没有韬光养晦、运筹帷幄的气宇,有的只是吟诗作画、诗酒年华的才情。他能成为最好的文人,却担不起一个国家的重担。注定,他要在帝王的宝座上一败涂地。其实,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中并不缺少这样的帝王,就像以后的宋徽宗赵佶,上天给了他们不可一世的才情,就绝对不会再多给运筹帷幄的韬略。
作为词人,他光芒万丈。他的词可以分为两个阶段。为王时的词风情思缱绻、香艳旖旎,内容也多写男欢女爱,穷尽“风流帝王”的才情。宋太宗赵光义灭南唐后,李煜寄身在北宋的屋檐下,以亡国之君的身份卑微地活着。在此期间,他遭到宋主多次羞辱,甚至连深爱的妻子也不能保全。他心灰意冷,整天愁绪满面,词风也跟着心绪低沉悲怆,这真是“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的巨大反差。李后主在被软禁的一段光阴中写出了很多流传后世的绝作,后来更因为一句“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断送了身家性命。
这是一场梦,是一个亡国之君重回故土的梦。都说浮生若梦,后主的一生都在演绎梦里梦外天上人间一般的人生,只是今天这场梦,他做得太真实了。是梦总会有醒的时候,醒来不如沉睡,他的心再一次被这场梦扎痛。他说,窗帘外雨声潺潺,春意又将凋残。罗织的锦被受不住五更时的寒冷。睡梦中哪里知道自己是他乡之客,或许这样才能贪享片刻的欢娱。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切莫倚栏凭驻,想起这万里江山自己也曾拥有。离别何等容易,再见却难上再难。我就像江水中凋落的红花跟随春意消逝,昔日我在天,今天却只不过是人间一个渺小的躯体。他什么都失去了,唯一留下的或许只有屈辱的呼吸和满腹的诗情。这样的境地中,他只能做梦,幸亏还有梦。只有在梦里,他还会以为自己是君王,君临天下、诗酒欢娱。
词由心生,透过一首词,我看到了这个人深入骨髓的痛苦。真是故国不堪回首,落花随流水,天上变人间。这一次他醒了,醒得透彻深刻,他知道昔日的辉煌已经不再,别时容易见时难。他开始思念故土,开始思念故人,他的词中透着一种痛苦的领悟。可是醒悟又能怎样,如果时间倒流,结局会反转吗?不会,他还是一个亡国之君,这是他的命。他没有帝王的霸气和谋略,没有高瞻远瞩的胸襟,有的只是风花雪月的才情,他能成为一个绝代的文人,却注定做不了一个好皇帝。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无数个这样的夜晚,他从梦中惊醒,听窗帘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肆意地践踏浓郁的春意,一种寒气浸透了他的身心。其实,这个时候哪能怨恨五更的寒气,纵然阳光普照,春暖花开,他又怎能感受得到?寄居受辱的生活早已让他的心变得如同寒冰一般,他的生活看不到阳光,他没有未来。自古亡国之君的下场无非是身首异处和投降受辱两种,他选择了后一种。他有未尽的诗才,还有值得留恋的妻子,所以他选择苟延残喘的地活着。也许活着对他而言并不是最好的选择,可是谁又能懂他的无奈和眷恋?他渴望死亡,又惧怕死亡,死亡对他而言是一种解脱,却也是一种遗忘。但此时,他陷入了一种回忆。回想起刚才做的梦,多么真实,又多么无情。
如果他寒冷的内心只存在一丁火焰,那肯定是回忆。“雕栏玉砌应犹在”,他一直怀念过去在朱红宝殿中彻夜欢娱的场景。所以,他做了这样一个梦。“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他不是寄人篱下的弱者,是君王,受万众膜拜,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身边有深爱之人作陪,还有众多文人墨客把盏,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奈何,好梦不留人,醒来后依然要面对惨淡的人生,梦中的一切都何其短暂,痛苦才是无止无尽的。
再无睡意,披衣起身,倚栏凭驻,他看到万里江山依旧美好。可这些美好的事物和他再也没有任何关联,失去的东西再也无力挽回。多看一眼,只会增加心中的愁苦,他说“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人常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流水再无情又怎能比得上人世间的命运转折?如果李煜不是生在一个帝王之家,没有俯瞰众生的地位,没有养尊处优的生活,也不至于如此肝肠寸断。都说朝代的更替最苦莫过于百姓,我却独不如此认为。百姓虽苦,身确却是自由的。如果做了末代的君王,将会承受身心两重的折磨。突然从帝王沦为阶下之囚,任人凌辱,受人宰割,这才是真正的“天上人间”。我相信这一句是后主用泪水挥毫而成。因为痛入骨髓,才会用情真挚,写出如此意境深远的悲凉之句。
与其说后主在描述一场梦境,倒不如说他在用心血哭诉。岁月匆匆,流转的光阴中不仅有落花流水的凄楚,更有国破山河碎的悲凉。这样辗转流离的命运好似“朝来寒雨晚来风”一般缥缈难测。所以他的心在滴血,他的文字在滴血,王国维也评价他说:“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
在后主被软禁受辱的岁月中,除了窗帘外的潺潺细雨,恐怕再也没有其他来客了。他是唯一一个可以让人温柔牢记的亡国之君,虽然失去了国家,却赢得了人心。后人谈起李后主的时候,更愿意冠给他“词帝”这个称谓,“国家不幸诗家兴”这个道理在他的身上得到了充分的印证,人算终究不如天算。
历史安排一场李煜谢幕、赵宋登场的演义。后主虽然逝去,但他的绵绵词风依旧在宋代词坛中绽放。作为君王,他遗臭万年;作为词人,他光照万世。就在今天,我难掩心中的悲悯,观看了这场百年前的风花雪月。我知道,有些人走了就走了,从不留下任何东西;而李煜,这个集臭名和美名于一身的男子,用血泪泼洒的诗行,至今被多少人追诵。褒贬兼具,天上人间,也许对他而言,这是最好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