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这个名字在我们附近几条村子相当的响亮，这倒不是因为他有多大能耐，而是他的三轮车。说起老李，得提到他的二房姨太太，就是那台突突作响的三轮车。这几条村子里的活人和死人，从几岁大的娃娃到半只脚踏入棺材的半死人，都坐过老李的车子。
　　 老李这个人都好，就是脾气暴躁了点，唯独对村里的学生娃毫无脾性。学生娃好奇心起，在车上问他为啥这车子叫二房姨太太？车上的大人闻言不禁脸色发黄，村子里没人敢揭老李这个短儿。老李把三档退到二档，张着嗓子答道，“大房得留给俺未来的媳妇，你个小娃娃晓个啥。”满车人哄哄大笑，问话那学生娃小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不出声。
　　 我们这一代年轻人都受过老李的教训，约摸也有十多年的时光了。村子偏僻，只有一条黄泥路通向外面，我们自有意识以来就知道老李和他的三轮车了。隔壁黄牛村的老黄二娃就在他车上出生的，这事儿一度成为几条村子的佳话。话说回来，这几十年内出生的孩子，大半是在这车上打滚长大的。小学离这十多里路，初中就更远了，待到了高中，也得托老李送到镇子的汽车站。我们这一代人读书可真没水份，镇子状元在我们几个村子也出过。其中离不开老李的唠叨。他说在他年少年代，就是家里缺钱念书，不然现在怎么也是个干部啥的。他还反问，我们有没有人愿意接下他的车子？我们一个劲儿摇头，老李扭过苍老的脸庞，抽着闷烟。
　　 这些年来，老李的车子送出了几十户大学生。村子里的人也晓得这个道理，对老李可谓是尊敬得很。每年逢年过节，保管老李家最热闹。那年我也就初一，随着父母拎着饼干糖果上老李家看看。无论多忙，也没有哪户人家落下这事儿。老李老早在木门口等着，套着一件硬梆梆的黑色棉袄，据说那是他父亲在1942年从日军手里抢下来的。老李家比我想象中要简陋，几十平米的泥砖瓦屋，几张拭擦得发亮的椅子和一张凹凸不平的圆桌子。许是年月久了，桌子黝黑黝黑的，磨损的小孔里装着尘土。那天大概是我见过老李最开心的日子了，他露出发黄的牙齿，不断要我母亲给他介绍个媳妇儿，说一个人糊里糊涂过了几十年，自接过父亲的手艺以来，除了送出几十户大学生就没甚得意成就。每每听到这事，母亲也都尴尬，父亲只能在一旁干笑。
　　 老李也不是没有妻儿，只不过人家捱不过跟着老李的辛苦日子，带着一男一女改嫁去了。这也是八九年前的事。听隔壁的三伯母说，那女人也是个苦命人，老李是她第二任丈夫。第一任丈夫在她孩子五岁时就病去了，那时她们家刚刚盖起一栋红砖房子。三伯母叹气，“女人嘛，总得为孩子着想，谁不希望跟着男人安安稳稳过日子？”三伯母的意思我也明白，她心里并没有认为这个女人做得不对，可能女人比男人更懂女人吧。我开始的时候，也曾经为老李喊冤，觉得这个越南女人存心是和人贩子串合骗钱来的。后来我才懂了，这件事不是老李的错，也不是那个女人的错。老李和那个女人，甚至包括未来的我，只不过都是为了生活而挣扎而已。也亏得老李看的开，过了几天依旧开着三轮车突突在我屋子后面经过，甩手把一袋子长尾螺扔到后巷，“小林子快领螺子咯！”
　　 自从妻儿走后，老李许久没提过找伴的话儿。他指着我们的鼻尖，卷着烟丝，“日后争气争气，好好读书，不然连个女人也讨不了。”他在说我们，也在说他自己。我也问过母亲，为啥子老李那么好人，没有姑娘喜欢他咧？母亲没有看我，当然也没有回答。
　　 我上大学以后，和村子里的大学生建了微信群，大家也都很好，更重要的事，都还记得老李。后来那一天，我正在上课，微信群收到了一条信息。我的微信群本就很多，当时也就不怎么留意。当我回到宿舍打开微信时，群里已经火爆，就连那些潜水的哥们也都冒泡了。我翻了了三分钟才把几百条聊天记录看完。
　　 我脑袋嗡地停滞，老李出事了。
　　 我打电话问母亲，电话那头很吵杂，母亲说了两次我才晓得。原来呐，老李周一那天不留神差点儿撞了街上的一老公公，把人家唬得腿儿一个啰嗦，屁股坐在街上。老李不听车上乘客的劝阻，赶忙下车。
　　 我听到这儿，心里不是滋味。老李几十年的技术，怎会轻易撞到别人？不出我所料，老李遇上碰瓷的主儿了。纠缠个把小时，老李气得直吹胡子，扔下一千块钱就走了。
　　 原本事情到这里倒也无妨，不过损失点儿钱罢了，权当买点教训。可这回老李偏偏就倔得一头牛，来来回回把派出所、交警大队跑了几个来回。只不过一来这事老李已经妥协，二来派出所也不看在眼里，老李碰了一鼻子灰，一气之下拿起派出所的杯子“啪”地砸碎了。警员愣了愣，直接把老李按在地下。哪知道老李竟然吭也没吭，趴在地上动也不动。起初警员还不察觉，过了两分钟顿觉不对，可惜老李再也爬不起来了。验尸报告说是脑溢血，错过了抢救的黄金时间。
　　 老李的葬礼办得风光，和他一起的，还有那台破烂的三轮车。听说那天回来了很多人，清一色的是，坐过老李的车。他们给老李找了个风水很好的宝地，居高临下，坐北朝南。
　　 不用多久，在老李的墓地看下，一条贯穿我们几条村子的公路正在施工。据说一天还有两班公车，老李泉下有知的话，会怎么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