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住城里，过年时节，除了拜亲访友，多半时间便是穿行在高楼大厦之间，比如逛大街、转商场、吃馆子；即使呆在家，也是看电视、刷微信、煲电话，好像跟过不过年没关系了。
　　 不知怎么，我突然想起曾经过年的情景：
　　 小时候，我依稀记得老师给我们讲过“年”字，它是一只怪兽，就像狐狸精一样，轻轻地来，悄悄地去，就是想抓住她的尾巴，不让它溜掉也办不到。越想越渴望，越渴望越难忘，特别是进了腊月，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圈别样的气味。
　　 哦，原来那就是一种年味！
　　 年味，曾经是杀年猪。在我的家乡，家家户户都养猪。猪是年初从集市上买来的小猪儿，它需要用一年时间成长。猪长肥了，年也就到了。大约立冬后，或是腊月二十左右，村民们就开始杀过年猪了。
　　 每逢这一天，爷爷起得很早，他找来街坊邻舍，帮着逮猪、捆猪、抬猪；奶奶则备好麻绳、盆子、箩筐，麻绳系肚腑，盆子盛猪血，箩筐是装肥大块。大家把猪放出圈门，它先是哼哼唧唧的，极不愿走上不归路，既而在悲惨的嚎叫声中，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褪毛，吹气，刮皮，上架，开膛，掏腑，砍头，缷肉。不一会儿，一头大肥猪，就变成了两扇白花花的猪肉了。奶奶把肉和内脏分门别类，搁在院里冻上三五天，以便切割储存。那些猪肉和肚腑，挂在墙上和房梁上，都是耗子偷吃不到的地方，像瓜架下的葫芦一样中看。炒菜时，割上一小块猪肉，和白菜一起翻炒，锅里就有肉腥味了，不知比素菜好吃了多少倍。
　　 年味，曾经是做豆腐干。农谚说“二十四家家忙，不做豆腐就扫房”。奶奶拿出自家种的黄豆，反复挑拣，选出珠子一样的大豆；叫爷爷早点儿去“占碾子”，即拿一把干净笤帚放在碾子上，示意别人“今天我家推碾子，各位免来”。因为腊月里碾子忙，农户得提前“占”。
　　 在巨大碾砣的压力下，大豆“粉身碎骨”，成了豆ce儿，把豆ce儿用清水浸泡一晚，之后就磨浆、熬浆、滤浆、点卤、进框、压框。其中点卤是个技术活儿，点嫩了或老了，豆腐都不好吃。有了豆腐，制作豆腐干就神速了，把一块一块的方正豆腐从框子里取出，装进有洞孔的篓子，悬挂在灶头的上方，让煮饭的烟火把它熏干、熏黑、熏黄、熏香。
　　 熏着熏着，仿佛年味就熏浓了，到了包饺子的时刻。
　　 年底的下午，大家把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准备包饺子。奶奶和面；姑姑摘菜、洗菜、剁馅；姑姑把案板放在炕沿上，擀面皮；奶奶把腿盘在炕上，用面皮装进肉馅，包好的饺子一个又一个，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篦上，像小元宝似的。我和小叔叔也学着奶奶的样子包起来，但不是馅儿放多了，就是放少了；不是捏扁了，就是裹歪了。可最为有趣的是，奶奶不声不响地在肉馅里塞几枚硬币，包了几个钢磞饺。谁要是有幸吃到，就说明来年一定要交华盖运的。
　　 除夕之夜，我就不知不觉地吃到钢蹦饺了，似乎很倒霉，差点儿没把我牙齿咯缺，惹得全家人呵呵大笑，笑我太馋、太粗、太饿相。
　　 年味，不只是吃食，写对联、贴窗花也透出来了。
　　 写春联，是爷爷最拿手的好戏。爷爷上过私塾，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在村里算得上一个德高望重的文化人。每到这时候，街坊四邻就会拿着大红纸请他写什么“多劳多得人人乐丰产丰收岁岁甜”“春满人间欢歌阵阵福临门第喜气洋洋”“五谷丰登年年好，万寿无疆家家乐”，都是吉祥好听的联句。爷爷总是乐呵呵地帮忙，分文不取。他在屋里支一张方桌，研好墨，铺好纸，拿起毛笔沾一下墨汁，就全神贯注地龙飞凤舞起来。不一会儿，一幅幅对联就写好了。一个个文字，黑光闪闪，在小屋里熠熠生辉，一撇一捺遒劲有力，一笔一画工整清晰。“啧啧，真不愧是文化人！”乡亲们拿着对联一边走一边夸赞。他们拿着充满喜庆色彩的对联，贴到自家的门框上。顿时，新年气息冒出，年味也浓得化不开了。
　　 贴窗花是精细活，奶奶手很巧，会剪各式各样的窗花。剪鲤鱼跃龙门，代表年年有余；剪喜鹊登枝头，代表吉祥喜庆；剪一小老虎，代表小孩子，虎虎生威……绵白的窗纸，配上红红的窗花，“红妆素裹，分外妖娆”，分不清是新年的氤氲，还是旧岁的味道，浓烈馥郁，令人蚀骨销魂。
　　 是夜，我们大人小孩都要守岁，看谁熬得到子时，不瞌睡。子时一到，村里村外，倾家出动，开始放烟花爆竹了：二踢脚、钻天猴、大鹏腾空，雪里红、窝窝头、火蛇长龙……一声声爆竹响彻九州，一簇簇烟花绽放夜空，一阵阵欢呼惊醒嫦娥，一句句祝福温暖人心。
　　 可我，却在这香味缭绕与声声彻响中，朦朦胧胧地睡着了，梦见大年初一，我们换上新衣服，给长辈磕头、领压岁钱、看秧歌舞。特别是十里八乡的秧歌队：载歌载舞的姑娘，妩媚俏丽；杂耍武打的小伙，潇洒帅气；一个由男人装扮的老太太，脑后挽个发髻儿，脸上点个大痦子，手里举着烟锅子，随着身体的扭动，脖子一伸一伸地冲你挤眉弄眼，卖弄风情……搞笑死了。
　　 啊，曾经的年味，让我难以释怀，十分留恋。那些日子不再有，只有回忆留心头，它像一缕烟云，在岁月里稀释消散，消散，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