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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二姐


作者:九品吃货 秀才,1217.44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1104发表时间:2017-02-07 19:47:39

二姐是山东人,家里靠种地养活他们姊妹仨。1977年大姐出嫁了,二姐正好初中毕业,没再往下念,顶了大姐的空缺。二年后,泉生哥没考上高中,他在地里晒脱了两层皮后就把锄头扔了,要和老姑父去东北闯荡。老姑父是木匠,会打立柜和炕琴,做那种长方体的厚木箱。他俩来到我们这个辽东小镇时,除了随身携带的鲁班的那些工具外,已身无分文,就借宿在我家。
   我家是工厂分的那种连体舍宅,只有一间屋,一个厨房,一铺炕。原本我爸睡在炕头,依次是我妈,老三,老二,炕梢是我,不挤也不宽松。家里一下子多了两个大老爷们后,我的旁边是泉生哥,炕梢是老姑父,只能都侧身立着睡,如一盒罐头中的沙丁鱼,夜色就是满满的罐头汤,让人喘气都费劲,谁起夜回来,只能像楔子一样钉回去,悬了好半天,身子才能着炕席。
   天蒙蒙亮,老姑父和泉生哥就在我家的院中支好马櫈,随着刨子有节奏的“嚓……嚓……”声,刨花渐渐铺满院落。木材特有的清香弥漫开来,招来很多肚子有黄黑条纹的小虫,围绕棱角分明的木条盘旋飞舞,这些木条刚才还藏在圆木中,现在如剥去皮的香蕉,有立体感的白。我和弟弟展开打卷的刨花,比谁的花纹好看,又放在鼻子底下嗅,但我更喜欢嗅馒头的香气,即便是掺和了玉米面的馒头,我家平时也不常吃,是老姑父和泉生哥来了,我家才天天如过年。傍晚时分,那股甜丝丝的味道就会在院子中翻涌,如捆仙绳般让我们哥仨迈不开步子,晕晕乎乎忘记了去玩耍,坐在台阶那儿吞口水,为揭开锅的一刹那,时刻准备着。
   半个月后,我妈悄悄对我爸说,咱家白面没了。我爸低头想想说,去老丁家借,他家双职工,白面多。我妈为难地说,拿啥还啊?我爸咬咬牙说,总不能让他俩回山东讲究咱们穷吧?慢慢还!当老丁家的白面被我家借光了,连老魏家的白面口袋也快借见底了时,老姑父和泉生哥恰好决定去沈阳我大爷家碰碰运气。那年是1979年,苏联入侵了阿富汗,年初联合国《关于月球的协议》签字,年中计划生育提倡者马寅初彻底平反,紧接着拳王阿里退役,国际影星章子怡出生……当然,老姑父和泉生哥离开我家的原因和上面那些大事没有一毛钱的关系,真正原因是我们这个辽东小镇,没有多少人家需要做新家具,而且年轻人结婚已经喜欢高低柜,他们不会做。
   泉生哥他们回山东后,把东北好顿夸,说钱还是东北好挣,顿顿都有白面馒头吃,吃得他都腻歪了。二姐听了,捶着酸痛的后腰,想着那太阳底下一眼望不到边的驴见愁地垄沟,心思开始活泛。二姐想嫁到东北,把我妈乐够呛,肥水不流外人田,第一时间,我妈想到了我老舅。
   老舅比二姐只大两岁。那时候我刚上一年级,穿过田间的小路去镇里的小学,常常能看见老舅在河边给生产队放羊。羊在山坡上吃草,老舅在树荫下躺着。我叫声老舅,他撇开口中的毛毛狗,腾地坐起,招手让我过去。他闪身跑进羊群,回来时从怀中掏出一瓶刚挤的,温热的羊奶递给我“几口喝完,快点!”说着,他抻着脖子,鹅一样四下望。我仰起头猛灌,两条白线顺着我的嘴角坠下;风吹得草沙沙响,满坡的植物连同空气都被太阳烤熟了,散发出温热的香气,还有波浪形上升的光晕;不知道是什么鸟的鸣叫声,细碎地钻出灌木丛,于半空深处婉转着消逝了;一只羊抬起头,咩咩地叫着走,脖子下的铃铛随即响起,很多羊就跟了过去……
   老舅在我眼中是好看的:高高挑挑的个子,戴着个破军帽,一说起话来,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随时有紧急情况要说。其实那只是表明他是个心直口快的人,给人家一碗清水看到底。老舅是个不知道藏奸的人,朋友求他干活,他比在自己家还能干。有一次帮人家卸车,他硬抗起两袋100斤的水泥上坡,结果把腰给闪了,哼哼唧唧了一个月才好。就冲这点,姥爷、姥姥没少说他傻透腔了。每次挨说时,他都不吱声,只嘿嘿地笑。一天,我去姥爷家玩,半路上看到老舅推着手推车跑,几个人坐在车上说说笑笑,有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汗珠晶莹地滚落,他的整张脸都在闪着光。我过后问他“老舅,为什么你推着他们跑啊?”老舅看着我笑笑,“车把沉,有人坐在车上,不用使劲它自己就溜溜地跑!”我又问“那为什么他们不推你啊?”老舅挠挠脑袋,“谁推谁不一样?能累到哪去?再说,坐车颠得屁股疼。”
   二姐要嫁给我亲老舅,可她是我亲大姑的二女儿,她和老舅差着辈分,嫁给我老舅后我就得叫她舅妈,可这样一来二姐难道管我爸叫姐夫?这很乱套。为此掰扯了很久,终于统一了思想,各论各的,我还是叫她二姐。二姐在信中定好了来东北商量结婚的日子。那时,我家院中满树的苹果梨一个赛一个的硕大饱满,坠弯了枝头,我爸只给我们摘了几个小的,那些大的说是等二姐来了再吃。说真话,一听到二姐要来,我真想一个高蹦起来,我盼的不是二姐来了有梨吃,而是我家又可以像过年一样,天天吃馒头了。
   一天半夜睡得正香,我被一个刻意压低又焦急的女人说话声惊醒,“妗子,五经半夜地别忙和了,俺含母有饥困咧!(婶,半夜三更的就别忙了,我还没有饿呢!)”又听到我妈说,“做了三天两宿的火车,肯定吃不好,这大半夜的才到家,哪能不饿,你先喝口热水,我给你下面条吃。”接着厨房传来我妈捅煤炉子的声音。老二和老三也醒了,都趴在被窝中,像三只从洞中探出头窥视的土拨鼠。我爸拉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进来了,她梳着两条粗黑的辫子,脸团团的,眼睛像杏核。看到我们哥仨,她瞬间愣了一下,露出白白的牙齿,“呀!全被俺吵吵星嘞?!安阳娘来,俺这几个弟弟豆四真俊哦!(呀!全被我吵醒了?!唉呀妈呀,我这几个弟弟都是真好看哦!)”她弯下腰借着白炽灯昏黄的光仔细地挨个看,“乃个是老大啊?是尼吗?(哪个是老大啊?是你吗?)”然后手指向老二。老二嗤地一下笑了,偏过头眼睛挤成一条缝,冲着我小声说“这嗑让她唠地,谁不抓瞎?俺整个浪没听出是啥玩意,她也太侉了!(这话让她说的,谁不懵?我完全没听明白是什么意思,她口音也太怪了!)”
   老舅穿了身干净的绿军装来我家见二姐,军帽也挺括了许多。他的脸绷得很紧,没有了平日那股子憨憨的随意劲,眼睛直直的,像没有看见二姐一样,将手中一个蓝布口袋递给我妈,“姐,羊奶今早刚挤的,热开了,泡大饼子吃老香了!”我妈笑着接过来,“今天你拿来的这些鲜奶呀,正好一会给丰秀泡馒头吃,咱们中午蒸馒头,你也一起吃。”我妈又笑着对二姐说,“丰秀啊,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孩子的老舅,在生产队开汽车,可能干了,只比你大两岁,你叫他玉先吧!”二姐立即脸通红,站了起来,微笑着点点头。我疑惑地问,“老舅你会开汽车?”老舅红着脸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嗯”我妈扒拉我一下,“一边玩去!”
   二姐和老舅结婚那天,姥爷家的院子中挤满了人,新垒了两口大柴灶,木火欢快地舔着锅底,锅中咕嘟咕嘟冒着泡,香气四溢。那是回民的八大碗炖菜,结婚宴席有八大碗最为上讲,和满族的八大碗齐名。各地回民的炖菜不完全相同,我们那儿大多是炖木耳,炖鱼,炖豆腐泡,炖酸菜,炖干豆角,炖羊杂,炖丸子,炖黄花菜。那时的我,脑袋中只有一个字:吃。真香啊!在那个清汤寡水的年月中,那顿饭带给我的记忆,一直常驻我味蕾深处,又仿佛封存着一个灰黑色的民间,只要想起,那些味道随时都能顺着历史的胡同扑面而来:有人托着大方盘高喊“油了!”开路;几个妇女围着大水盆蹲在压井旁,洗着左邻右舍借的盘子和碗,不知谁说了什么,她们哈哈大笑起来;炒菜师傅还是那个胖大的老刘,他把大勺颠成一个火球;连邻居家的炕上都摆了桌,年纪相仿且相熟的人围坐在一起;有人煞有介事地讲述着说了八遍的某人的窘事,其他人都釆取第一次听说的表情,热切着目光半张着嘴,在某一时刻集体爆发出大笑,然后碰杯喝酒;我妈从后窗户伸进头来喊了几声,我们哥仨跑到后院,使劲的吞吃她塞过来的炸肉丸子,闭着嘴嚼,怕让别人看见;老三用哭腔喊手疼,我妈忙抓过去看,他的两个手指头烫出了泡,刚才我们小孩那桌上肉菜时,盘子还没有落在桌上,就都一起用手去抓抢了,肉段、肚领什么的来不及用筷子夹。我妈给了我一巴掌,“看着点你弟弟,也没个当大哥的样,一点眼力价都没有!”这时,二姐跑后院来了,用手抹着眼泪,我妈忙迎上去问怎么了,二姐低头不语。老舅追了过来,我妈又问他怎么了,老舅说,几个哥们眼红他娶了这么漂亮的媳妇,点烟出节目时借机揩油,还取笑她的山东口音,二姐抹不开脸面,羞愤地哭了。我妈喊过来我爸,让他去老舅哥们那几桌警告一下,不许再闹得过分了,我叫嚷着也要去看点烟时演的节目,妈妈扭头呵斥,“吃你的丸子!”
   老舅真在生产队开汽车了。生产队的司机是马六子,他去喝了几回羊奶,然后我老舅就学会了开车。我妈在上工的路上被身后的汽车喇叭吓了一跳,赶紧往路边让了让,但汽车喇叭继续在耳边响,我妈扛着锄头恼怒地回头看,老舅在车里直摆手,示意她上车。我妈在车上一连串地问老舅“你什么时候学会的开车?可要加一万个小心啊,别弄沟里去!马六子呢?”老舅不屑地撇嘴,“这玩意还用学?熟练工种。马六子病了,队长让我开的,急着去拉粪。”三天后我妈和二姐介绍老舅时,他的职业由放羊很自然地变成了司机。一个月后,马六子大病初愈,但一步三喘,只能放羊去了,于是,我老舅和他调庄,成为脚下一块铁,到哪都是客(读qie三声)的司机。当初我爸对二姐嫁给老舅不是十分赞成,他说二姐的心气高,嫁东北来就是要过上好日子,不说攀高枝吧,也不能屎窝挪尿窝。我妈不爱听了,说你知道哪块云彩能有雨?莫欺少年穷!说不定哪天老舅就出息个豹!老舅开车后,我爸说,这都是丰秀带来的好运!我妈反驳,这都是玉先的命好,看看,咱说着说着云彩就有雨了吧?!
   半年后的一天,老舅把自己车上的一名装卸工的脑袋压成摔碎的西瓜状。闻此噩耗,我爸再不说老舅开车是二姐带来的运气。我妈也没有想到老舅的云彩不仅下了雨,竟然泛滥成灾!想想马六子那张被奶水滋补得日渐恢复气色的脸,我妈哭喊了声“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然后就跑去姥爷家了。姥爷家的大院内已乱成一团,我妈问了半天才问明白,老舅不是被警察抓走了,人家说他下车看了一眼死尸就一屁股坐地上了,另外一个装卸工嚎叫着跑回队里报信,队长带着人跑去时,老舅不见了。有人说老舅是畏罪潜逃了,有人说老舅是畏罪自杀了。
   二姐止住泪,突然走出了大院。我妈冲我使眼色,我俩跟了过去。二姐往河的方向疾走,我妈嘟囔着,她可不能有什么闪失,肚子里还有孩子呢。二姐拐上了桥,探头向下望,我妈吓坏了,赶忙喊“丰秀,不要做傻事啊!”二姐用手指着桥下喊,“玉先!玉先在桥下了!”我们一起往桥下跑,看见老舅躺在沙地上,砸倒了一片开着紫花的泥胡菜,离没腰深清亮亮的河水有一米多远,很奇怪,老舅身上只剩下一条裤衩,昏迷不醒。二姐扑过去抱着老舅摇晃喊叫,老舅悠悠醒来,眼珠迷茫地看向二姐和我妈,左看看,右看看,看了半晌,最后盯住二姐,“我惹事了……惹大事了……”说完,又昏死过去。后来才搞清楚,老舅由于极度惊恐奔跑到桥上一头栽下去时,一个临村的流浪汉正在桥下的沙地上睡觉,被“啪咚”一声吓醒了,然后看见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老舅。本来老舅是想跳河里的,慌不择路没有瞄准河水就跳了下来,直接拍在了沙滩上。流浪汉低头瞅瞅自己的破衣烂衫,又瞧瞧老舅身上的衣服,弄不明白比他穿得强多了的老舅为什么不想活了,既然这个人的命都不要了,那衣服他就要了。至于二姐是怎么想到我老舅会在河边桥下的,我妈也很好奇,二姐说老舅嫌大院里人多不清静,常领着二姐到他原来放羊的河边那座石桥下坐着,看着奔流的河水讲各自的过往。有时二姐讲她的趣事,听完一段,老舅眼睛瞪得大大地问“然后呢?”二姐一点老舅额头,“瞧你那傻架子!”“啥叫傻架子?”“你去河水中照照你那直眉楞眼的架门,就懂啥叫傻架子了!”老舅去照了照,转回头眼睛瞪得大大地问“然后呢?”
   老舅那天彻底苏醒后,二姐陪他去自首,老舅被判三缓三。生产队赔偿了那个装卸工家属一万多元钱,这件事才算了结。不久,生产队解体了,老舅和二姐侍弄包产到户的几亩地,他们的孩子也出生了,是个男孩。大姑从山东来侍候二姐的月子,看着二姐并不富裕的生活,又看着嗷嗷叫的孩子,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我爸让我妈做了几样好菜,接大姑来家吃饭。老舅站在我家梨树前,卷起舌头吹出悠长的口哨,逗竹笼子中的黄鸟,那只黄鸟蹲在横杆上偏着头看他。大姑坐在炕上和我爸妈聊往事:当年我爷用扁担挑着筐领着他们姊妹八个闯关东,是为了活命,不走都得饿死,就像迁徙的食草动物一样,哪有吃的,哪有喝的,就成群结队奔哪去,这地方住几年,那地方住几年,有的子女就不跟着走了。我的大爷留在了沈阳,二大爷留在了抚顺,三大爷留在了辽阳,我爸留在了本溪。落叶总是要归根的,山东的日子好转时,我爷领着大姑、二姑、老姑和老伯回了山东老家。大姑看着院中逗鸟的老舅,扭头问二姐,“你背井离乡嫁这么远,难道就为了过眼下的日子?这比老家山东强不了哪去!”二姐说,“这山望着那山高,人总是奔着好生活去。强一点也是强,是奔着上坡路走。想到山顶就得一步一步走,总比一步不走强。”孩子仰躺在炕上动手踢腿,眼睛专注地盯着棚顶上吊坠着的白炽灯。二姐爱怜地拍拍他的小胖腿,又说,“我走不上去,就让孩子接着走,直接从半山腰开始上山。”孩子的手用力往虚空处抓挠,嘴里含糊不清地呀呀着,二姐看着他,脸上露出坚毅的表情,“早早晚晚能爬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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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二姐,一个山东女子。当她听别人说东北的钱好挣,而且顿顿都有白面馒头吃的时候,以为东北是富饶之地,不仅动了想要嫁到东北的念头。后来,她真的做了东北的媳妇,然而,生活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理想,艰难的日子里这个女子以坚韧的毅力努力地生活着,维系着一个贫困的家庭。好在,二姐的努力没有白白付出,不久,生产队解体,大锅饭也打破了。几年后,生活终于有所改变,她为之奋斗的家庭也变得富裕了,她终于能够体面的回山东看看了。作品中的二姐,是一个性格要强的女子,她的要强,不仅体现在对家庭的过日子上,也体现在对两个儿子的态度上。在她看来,两个儿子的前途就是她的延续,所以,对儿子的学习严格要求,希望他们都能出人头地,走出这个地方,到大城市去。这篇小说描写了一个乡村女子的奋斗之路,虽然很艰辛,但其中也夹杂着甜蜜的家庭生活,文中几次提到她的口头禅“瞧你那傻架子”,这句话虽然直白简单,却包含了她对丈夫的爱。一篇不错的小说,推荐阅读。【编辑:梅雪有梦】【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702090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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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梅雪有梦        2017-02-07 19:48:26
  感谢投稿系统短篇栏目,问候作者,辛苦了。
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 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
2 楼        文友:梅雪有梦        2017-02-07 19:49:32
  一片乡土风味的小说,语言朴素,人物刻画成功,二姐的形象跃然纸上,欣赏学习。
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 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
3 楼        文友:雅润        2017-02-20 23:32:45
  啥时候发了这篇小说,我咋不知道呢。不过,写的蛮精彩的。问好吃货,天天开心哦。
雅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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