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噼啪噼啪……”“过年啦！过年啦……”邻院响起了鞭炮声和几个孩子的欢呼声，这是刘旺财一家老少三代正热热闹闹地在吃年饭。
　　 “唉，过年，过年，看人家多热闹……”桌上摆着几盘菜，鸡鱼肉齐全，杨大夹起一块煮熟的羊肉放进嘴里，狠狠地嚼着，似乎把所有的不满和懑气发泄在牙齿上，端起第一杯酒“呲溜”喝了一口酒，酒是那次书记和村长买来的，据说一百多元一瓶，什么好酒？一口酒下肚，感觉照样辣。他心里郁闷，人家过年都热热闹闹的，只有自己家年年冷冷清清的。
　　 房子是今年装修的，添置了时下流行的液晶电视，冰箱、沙发也购置齐全，墙上的金色的“福”字耀眼夺目，他盼着两个女儿回家过年。两个月前村书记和主任去省城回来说大女儿有可能回来过年，兴奋得他几夜都没合眼，早早地把该出圈的羊卖了，装修房子，添置家俱，把邋邋遢遢的家收拾得整整齐齐的。看着焕然一新的家，他想像着女儿惊喜的表情。一进腊月，他就开始准备年货，杀鸡宰羊，忙了个不亦乐乎，从进腊月就开始盼，一直盼到腊月二十八，外出打工的年轻人都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可还是没见女儿的身影，他忍不住就给女儿打了一个电话：“玲啊，回来过年吧，爹煮了你最爱吃的羊肉啊！”
　　 “我很忙，没时间，您自己吃吧。”电话那头传来大女儿玲玲冷冷淡淡的声音，“钱我让杨书记给你捎回去了，您自己买点什么，不够我再打给你。”说完，不等他回话，电话挂了。
　　 “钱，钱，我缺钱吗？”他呆呆地瞅着手里的手机喃喃地说。这些年他养羊，收入还算可以，特别是近几年城里人忽然热衷起养生，注重绿色食品，他的羊成了抢手货，每年有几万元的收入，他把钱存起来，准备给两个女儿出嫁用，他不稀罕女儿的钱，他想和刘旺财那样和女儿欢欢喜喜地一起过年。
　　 人人盼过年，家家盼团聚，只有他盼来盼去还是孤身一人。
　　 “唉！”他长长叹了口气，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喝了一口酒，一杯酒下去了大半。
　　 玲玲性格随她妈妈，文文静静的，不爱说话不爱笑，也不合群，小小年纪总是一个人静静地想事情，邻居婶子大娘都说玲玲性格古怪，人小主意大，他却说女儿老实。自从家里遭到变故后她孤僻的性格更甚，放学后经常一个人孤零零地躲在家里。玲玲学习好，小学初中高中，一路顺风考上大学去了省城，毕业五年了也没有回来，很少和他联系，好像已经忘记了这个家，忘记了还有个牵挂她的爹。
　　 今年秋天，书记和村长去省城办事，回来后带着很多礼品来他家致谢。他家的门槛可是从来没有领导迈过的，村里一级领导光临让他受宠若惊，惶恐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怔了好一会，才想起来该做什么，他搬来两个脏兮兮的板凳擦了又擦才让两人坐下。
　　 书记四十多岁，对他满脸含笑地说：“杨大叔，你可是养了一个争气的女儿啊，开车带着我们去了几个部门啪啪几个章一盖，那么难办的事她几句话就搞定了，大叔，真的谢谢您啊！”书记握住了他的那双粗糙的手。
　　 书记握住了他的手，他激动得心“嘭嘭”加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书记告诉他：“你女儿真有本事，她是咱村外出人员中最大的干部了，真是有出息啊！
　　 书记该走了，他从兜里掏出一打钱说：“杨大叔，这是玲玲让我捎给您的，说让你随便买点什么，还说有时间回来看您。”
　　 他一听，急忙问：“玲玲说啥时候回来？”
　　 “可能回来过年吧，她说忙完了就回来。”书记模棱两可地说完，撂腿走了。
　　 书记的一句话让杨大慌了，女儿五年没有回家了，这乱七八糟的家，玲玲肯定不高兴，他决定好好地收拾一下，卖了几只羊，装修完房子，离过年还有一段时间，思女心切，几次想去省城探望女儿，几次又按捺了下来。
　　 他不能去，书记给了他女儿的手机号，那几个数字牢牢地挤在心里，可是他一次没打过。
　　 自己长得丑，女儿不待见，他忘不了玲玲那种无奈又怨愤的眼神。那是玲玲在县城读高一的时候，接连一个月没有回家，杨大就担心女儿没有钱吃饭，瞅着天下雨不能出去放羊，就把草料添好，背起给女儿准备好的零食冒雨赶到公路边的客运停车点。当他赶到学校不到中午，他在学校大门外等了很久才放学。当他茫然地站在学校里看着如潮水般的学生涌出的时候傻眼了，女儿在哪里？他不知道女儿在那个班级。扯着几个学生问了一问，他们都连连摇头，对他露出了奇怪的神色。
　　 正在他焦急万分的时候，正巧玲玲和几个同学出来买饭，他高兴地迎上去憨笑着说：“玲玲，爹终于看见你了！”
　　 “谁让你来的？”玲玲看见她一怔，她恨爹，如果不是“武大郎”的绰号，娘不会离开的，自从娘出走后，她把失去母爱的痛苦全部怪罪在这个丑爹的头上。
　　 “玲玲，他是你爹？”几个同学有些奇怪，这么漂亮的玲玲竟然有这样一个爹，矮矮的个头，不方不园的柿饼脸，看背影就像个孩子似的。
　　 “不是。”个子高挑比父亲高出一头的玲玲脸涨得绯红，看同学走远了，她拉着父亲快步走到楼后的角落里，大声责备道：“你怎么来啦？”
　　 看着女儿生气了，他有些惶恐，说：“你不是一个月没有回家了吗？我担心你没钱吃饭，今天下雨不能出外放羊我就来了。”
　　 “你可以让丽丽来啊！”她没好气地说。
　　 “她太小，又没有来过县城。”他低声嗫嚅着，像做错了事，“包里是都是你愿吃的野果，先吃容易坏的桑葚，我走了，以后缺钱时捎信回家，我让你三叔来进货的时候捎给你。”他给玲玲手里塞下二百元钱就黯然走了。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去过学校。
　　 唉，都说女儿是父母的贴身小棉袄，他却没有感觉到温暖。
　　 就是这个让他省心、让他疼爱、让他骄傲的女儿也伤透了他的心。
　　 他喝下了杯里的最后一点酒。
　　
　　 二
　　 他倒上第二杯酒，夹起一块羊肉慢慢地嚼着，眼光投上了墙上的全家福。
　　 那是小女儿丽丽百天的时候全家去乡里的照相馆照的，他翻出来放大挂在墙上，想女儿的时候就看一眼，他抱着的玲玲旁边是个空缺的窟窿，窟窿的前方露出两只手抱着丽丽，那个窟窿是玲玲剜去的，那是她痛恨母亲的发泄。
　　 “爹，我不回去过年了，饭店特忙。”接连三年了，年年小年这天丽丽都来一个电话。丽丽在县城打工时认识了一个小伙子，是个厨师，无父无母无兄弟，杨大嫌弃是个孤儿，他不希望从小缺少母爱的女儿再嫁个缺失的家庭。性子野的丽丽不听父亲的劝阻，和男朋友一起投奔了在省城的舅舅开了一家小饭馆，居她说生意很好。
　　 “不回来就不回来吧，反正爹已经习惯了。”他一边煮着羊肉一边说着。
　　 “您老是不是不高兴了？我今天的奋斗就是为了明天更好地孝顺您老嘛！”电话里传来丽丽兴高采烈的声音，“爹，您坚持几年，等我在省城买了房子就接您过来享福，我要让您和城里那些老人一样天天提着鸟笼子去公园遛弯。”
　　 “你丫头哄爹吧？省城买房得多少钱啊！”
　　 “爹，您别不信，我们这个小店一年挣十几万，买房子不是幻想！”
　　 他相信女儿，丽丽从小就是个敢想敢干的主。
　　 想到丽丽，他感到了点温暖，喝到嘴里的酒就柔和了许多。
　　 从小喝羊奶跟随他和羊群长大的丽丽，长了一副男孩子的性格，从小不好好学习，爬墙上树，新衣服穿在她身上两天准坏，他不忍心呵斥她，从小没有娘疼，就由着她吧。
　　 有一次，他在地里除草，忙了一会，一抬头女儿不见了，杂草丛生，山上多毒蛇，万一咬伤怎么办？
　　 “爹，我在这里——”八岁的丽丽坐在高高的树杈上掏鸟窝。
　　 他慌忙撇下锄头跑到树下，没等伸出胳膊接她，她早已拿着几个鸟蛋下了树，嬉笑道：“爹，这个回去你下酒。”
　　 丽丽很调皮，每做一件事都让他提心吊胆的。
　　 “爹，你看，这条蛇大不大？够你一顿下酒菜吧，村西的刘爷爷说，蛇胆蛇皮都是药，可以卖钱的。”刚刚十岁的丽丽手提着一条半米长的花斑蛇从地头跑了过来，蛇已经死了，软踏踏地在她手里抖动着。
　　 女儿一脸得意的神色，他却吓得脸色都变了，惊慌地说：“二妮，在哪里捉到的？这是条毒蛇，咬着就没命了啊！”
　　 丽丽轻蔑地说：“爹，你少吓唬我，我看过你捉蛇，我学你的样子掐着它的脖子，抖了几下它就不动了。”
　　 “这是女孩子做的事吗？赶明儿给我上学去，再逃学看我不打烂你的屁股！”杨大哭笑不得，作势要打她，丽丽早已把蛇丢进地头的小篮子里跑远了。
　　 丽丽不爱学习，好不容易读完了初中，就和村里的几个小姐妹去县城打工，正巧赶上玲玲考上大学，她打工的钱几乎全部供了姐姐读书，每每想到这些，杨大感到亏欠丽丽的太多。她总是笑笑说：“爹，谁让我笨，挣钱供姐姐是应该的！”
　　 三年前因为她那个男朋友父女俩吵了起来，他一怒之下打了丽丽一记耳光，没几天丽丽随男友去了省城，几年来丽丽只回来一次，是结婚登记才回来的。
　　 二妮啊，都怪爹糊涂啊！想起这件事，他就追悔莫及。
　　 他又闷闷地喝下一口酒。
　　 丽丽，一想到小女儿他就心疼，丽丽八个月时，妻子离家出走，看着嗷嗷待哺的丽丽，杨大欲哭无泪，刚巧有只母羊刚分娩，他灵机一动，挤出羊奶喂养女儿，吃着羊奶的丽丽长得又胖又壮的，竟然平平安安的没病没灾地长大，连感冒都很少见。
　　 丽丽对羊有着特殊的感情，因为玲玲爱吃羊肉，丽丽就经常和她吵，有几次竟然伸手打了姐姐一巴掌。性格大异的姐妹俩的关系一直不好。玲玲看不惯妹妹的自由散漫，丽丽看不惯姐姐的冷僻清高，有一次玲玲寒假回家，姐妹俩又吵了起来，丽丽狠狠地说：“等你以后上班了，把用我的钱加倍还回来！”
　　 渐渐地玲玲就很少回家，假期里打工也不愿回来，毕业后更是很少和家里联系。丽丽恨姐姐的无情，看到父亲伤心，总是劝慰父亲：“爹，别伤心，有我呢。”
　　 女儿大了，有自己的主见，随她们去吧！杨大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
　　 这时，手机响了，他拿起桌上的手机，熟悉的号码，是丽丽。
　　 “爹，过年了，给你拜年了！”手机那边传来了丽丽快乐的声音。
　　 “二妮，爹想你啊！”听见女儿的声音，杨大流下了热泪。
　　 “爹，怎么哭了啊？”丽丽似乎看到了父亲凝重的神情，“爹，告诉你一件高兴的事儿，今天一天你闺女挣钱挣海了，大年三十，没有回家的打工仔都没有地方吃饭，到我饭店排了一长队，厨房里都没东西可卖了。”
　　 “好啊！”杨大“呲溜”喝下一口酒，酒的辣味变淡了。
　　 “今晚我和大海去超市再多买些菜，明天再挣一把！”
　　 “好，好，我闺女从小财迷，看到钱爹也不要了啊！”
　　 “爹，是不是又杀羊了？以后不许吃羊肉啊，昨晚我和大海商量好了，春天的时候羊价格好，你把羊全部处理了，我们接你来省城，彻底结束你孤独的日子！”
　　 “处理羊？还不能，我还能动，再养几年，等我攒些钱分给你姐妹俩做陪嫁。”
　　 “爹，我不要您的钱，您留着养老！”
　　 “对了，那天书记和村长来咱家告诉我，说你姐做官了。”
　　 “是，我早就知道了，只是不想告诉你。”
　　 “你们见着了？”
　　 “三年见过两次，人家眼睛都长到头顶上了，又找了一个更大官的女婿，岂能把我这个野丫头看在眼里？算了，她看不起我，我也看不起她，我又不用她刮风下雨！”丽丽提到姐姐就满腹怨气，不耐烦地说：“爹，不提她了，我可告诉你了，等开春把羊处理了，你来我这里打工，每月给你三千工资，比你放羊舒服多了。好了，我该忙了，晚上再和你说话。”没等他回话，丽丽的电话就挂了。
　　 女儿的一通电话，消化了他太多的寂寞，他端起了酒杯，喝净了第二杯酒。
　　
　　 三
　　 杨大两杯酒喝下去，感到头脑晕乎乎的，他伸手拿起酒瓶又倒上一杯，清澈的酒杯里他恍惚看见了一张秀丽的面孔。
　　 “柳枝，你回来了？”他喃喃地说着。
　　 柳枝，是他的妻子，跟他生活了六年的妻子。
　　 柳枝聪明又漂亮，是当时少之又少的高中生，上学的时候爱上了班里的一个男同学，男同学家住县城，父母都在政府部门工作，贪慕虚荣的她一心想嫁到城里，那男声生贪恋她的美貌，两个人偷偷地谈起了恋爱，并且偷吃了禁果，几个月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她不敢回家告诉父母，男生也慌了，两个人不知道如何是好，不久两个人的恋情因为她的肚子曝光了，正是高考时期，学校开除了她，男生的父母有权有势，学校只是轻描淡写地批评了他几句，他妈妈托关系带她去医院引产，却因子宫畸形不能施术，两个月以后，男生上大学去了外地无情地抛弃了她，她只能挺着肚子回到家里。女儿丢尽了老人的脸，父母自然是一顿责骂，哥哥更是恶言相加，柔弱的女孩精神失常了。
　　 她的父母年迈无钱医治，几个哥哥各自有家也不愿意理她。无奈之下，他爹放出话来，谁出钱给女儿治病就把女儿嫁给谁，对于这样一个未婚先孕精神失常的女孩，没有哪个年轻人愿意领到家里，何况还要拿出钱来治病。眼看孩子要出生了，杨大找上门来，他愿意娶柳枝，愿意给她治病，愿意做孩子的爹。柳枝的母亲看着这个矮小枯干的男人很不满意，柳枝的父亲就骂老伴：“什么时候了还挑，这样一个败坏门风的疯子闺女有人要就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