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丐不姓丐，这是乡邻给他的外号。老丐身高马大，但是，从来不干农活；他记忆力惊人，周围不少人的生日，他记得清清楚楚。老丐是吃百家饭的。
　　 老丐出生的时候，他母亲给他算了一卦，于是他母亲给他留言说：
　　 如果你不想干活，懒得动手动脚，千万不要去偷，不要去抢，你可以去吃百家饭；千万不要祸害人，要善良，只要善良，就饿不死你；要爱干净，不要争，不要抢，不要惹人烦，别人就不会嫌弃你。
　　 老丐的母亲不久就死了，父亲也跟着死了。老丐成了孤儿，他没有上学，每天的生活就是东家一顿，西家一顿；后来在高人的指点下，他谋生的范围越来越大，嘴巴也越来越甜。遇到人家结婚，或者老人过生日，他走进门，就是一长串的吉祥话。据经常听到老丐吉言的人说，他每走一家，说的话都不一样，而且张口就来，比学生娃背古诗还流畅，决不打一点疙瘩。老丐的衣服都是别人施与的，很旧，甚至不一定合身，但是，决对干净。所以，老丐是不让人讨厌的。不少人家添了孩子办恭贺酒，都会抱了孩子到老丐面前，让老丐摸摸，让老丐给取个名字。
　　 每年过年，老丐更是不愁吃，总是这家请那家请。现在，老丐经常去的是娄总家，他也愿意去。娄总待人和蔼，就是对老丐这一帮乞丐，也从不吆喝怒骂；而且娄总对自己的家人很好，他的母亲很早就死了，就想把父亲接到镇上去生活，可是父亲总是不同意。娄总请老丐去做了多次工作，他父亲还是不同意。
　　 于是，老丐对娄总说，就不要勉强老人了，他怎么高兴就怎么生活吧。你把房子重新修了，把老人需要的东西给买上，找个后娘陪伴你父亲就是了。娄总真的接受了老丐的建议，娄总的父亲和后娘一起，真的生活得很幸福。这是老丐给娄总出的第一个主意，解决了娄总的后顾之忧。这也是娄总特别喜欢老丐的原因。
　　 有一次，娄总喝了酒，对老丐说：
　　 “我也给你找一个老伴，行不行？”
　　 老丐笑着说，我的命就是吃百家饭，有了老婆，我这百家饭就吃不成了。娄总要给他穿的，老丐也拒绝了，他说，他的命就是吃百家穿百家，不能坏了命道。很多时候，在镇上吃宴席，老丐在场，娄总也在场，娄总要老丐挨着他坐，老丐晃晃手，指指乞丐桌说：“你有你的朋友，我有我的兄弟们。不能相忘啊！”
　　 大年三十和正月初一，老丐都会被娄总的父亲拉去家里，但是，老丐不喝酒，也不喝茶，他埋头吃饭，吃完抬腿就走，也不陪娄总的父亲说话，他说：“人家有人家的事，我有我的事。”娄总的父亲和后娘，也习惯了老丐的行为，从不计较。
　　 老丐听说了一件事，镇上要开发楼盘，争夺的人是娄总和牛总。牛总，老丐认识，是邻居老牛的儿子，是老丐看着长大的。只是，小牛当上牛总之后，就再也没有见他回来过，也没有见老牛再到镇子上去过一次。
　　 老牛的笑容越来越少，最近几年根本就没有笑容了。总是把自己关在家里，从不出门。老丐经常去坐坐，两个人只是闷坐着，老丐打顿，老牛抽烟。老丐张嘴想问问什么，老牛没等那嘴张开，立刻说道：
　　 “你别说，也别问，就这样坐着，挺好的。”
　　 又在镇子上吃了一顿饭，遇到了娄总，娄总要老丐等他，说找老丐有事。老丐等到街灯全亮了，娄总才和朋友说笑着走出来。
　　 “啥事？”
　　 老丐从树荫中走出来，吓了娄总一跳。
　　 “没事，就是想送你回去。”
　　 “我走夜路惯了。”
　　 “路上车子多，我不放心。”
　　 “你喝了酒，敢开车？”老丐小声问道。
　　 “没事，这段路……我是谁呀？鼎鼎大名的娄总！”
　　 “就不怕你爹担忧？”老丐不满起来。
　　 “这话在理。就这一次，你老人家不要告诉我爹就行了。他要骂我。就这一次，以后喝酒，我找代驾。”娄总笑着说，“丐叔，知道什么是代驾吗？”
　　 “出了车祸，缺胳膊少腿，丢了命，都是代驾。究竟什么事？说吧。说了我走路回去。”老丐没有笑，说话很平静，说完也很平静。娄总却被老丐的话逗笑了，他嘿嘿笑过后才说：
　　 “没事，就是想送你回去。”
　　 “不可能。以前你可没送我。”老丐看着灯光中的娄总，这张脸油光光的，满脸笑容。
　　 “是啊。以前没送你，可我被骂了。我爹说，你现在年纪大了，路上的车子又多了，不安全。爹说，如果我没遇到你就算了，如果在同一家吃饭，让我一定要亲自送你回家。不然，我在门口等你做啥？”
　　 “唉，老丐呀喜欢你娃子，就是这点——心好。以前读书心好，帮我挑水劈柴，现在有钱了，还是这么心好。”
　　 娄总载着老丐，车子走得不快，弯道也开得很平稳。娄总一边开车，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说着说着一声长叹跳到了嘴外。
　　 “开车呢，想啥事？用心点。我的百家饭还没有吃够呢。”老丐伸手拍了拍娄总的肩膀。
　　 “哦，没事，好的。”
　　 “听说你娃子捐了不少钱，奖励那些会读书的娃子？”老丐问道。
　　 “有钱的时候，就捐点吧。将来没钱了，想帮他们都帮不了啦。当年我读书，如果不是你那些红包钱，我哪里能有今天？我妈病了，死了，我爹一个人拖那么多张嘴，哪里有钱供我读书？丐叔，你怎么那么多红包？谁给你的？”
　　 “还不是人家给我的。小孩满月，说几句好听的话，人家要给；老人过生，说几句好听的话，人家也要给。回家就丢在我妈留下的石头柜子里。反正我有吃有穿的，钱拿着也用不上。没想到你们读书会用上，就拿出来了，是多少，我也没清理，也懒得清理。”
　　 “我爸要你和他一锅吃饭，不要出门了，你为什么不同意？我养你们没问题的。”
　　 “我的命是什么？我不能和命相争呢。这是我妈说的，她老人家说了，我不照做，她会伤心的。现在国家每年有老年补贴，有孤寡老人生活补贴，都在那本本上，我从来没去看过，不知道有多少了。”
　　 “丐叔，你咋不拿来用？你对不起国家呢。”
　　 “用吧。你有时间了，去给我看看，你不是在帮助读书娃吗？你拿去吧。我那石头柜子里还有红包，你也拿去吧。”
　　 “丐叔，我可不敢。我爹不打得我头破血流才怪。”
　　 “唉，你不拿，有人拿的。我闭眼那天，不知道谁会拿走呢。养老院那个疯子，知道吧？晴天雨天都去捡破烂，大背小篼弄去卖。这不，被弄进疯人院了。听说从他屋子里清理出一万多元。还不知道这些钱被谁拿走呢。爱钱的多着呢。”
　　 老丐长长地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娄总听到老丐的叹气，身子一抖，车子拐了一下。他没想到，老丐也有叹气的时候。他一直以为，老丐就像出家的和尚，六根清净，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管吃百家。
　　 “我……得和我爹商量一下。帮助几个有良心的娃子吧。将来你老百岁了，我让他们和我一起送你上山。”
　　 “别那样做。人家娃子有老人，不要害那些娃子。我只是拿着钱没用，它们来自百家，就还给百家吧。你那楼盘生意拿下来了吗？”老丐突然问道。
　　 娄总把车停在了路边，开着灯，转身看着老丐说：
　　 “难啊，老叔，你知道我这人，喜欢走正路。你怎么知道的？”
　　 “我吃百家饭的。我们这些人走的地方多，消息灵通着呢。”
　　 “老叔有招？”娄总试探着问。老丐没有正面回答，按着他的思路说：
　　 “镇子里掌权的是谁？他最大的喜好是什么？”
　　 “老叔的意思是让我……”
　　 “听说，以前镇子里修楼盘，镇子里不少人都有干股，有一个人没有。这个你应该比我清楚的。”老丐闭着眼睛说。
　　 娄总本来想摇头的，可是见老丐闭着眼睛，他只好发声说：
　　 “没听说呢。”至于他没有听说的是镇子里的人入楼盘开发干股的事，还是那个没有收干股的人，娄总没有明说，老丐也没有问，闭着眼睛顺着他的思路继续说：
　　 “那个人的权力很大。听说他很孝顺父母，在镇子里倡导孝顺。听说他讨厌不孝敬老人的人；越有钱越不孝顺的人，他越讨厌。”
　　 “丐叔，你的意思是……”
　　 “自己去想吧。”
　　 “丐叔，你就明说吧。不要打哑谜了。”
　　 “好了，到家了，我该下车了。你今晚别回家，免得你老爹嗅到你满身的酒气睡不着觉。”
　　 娄总看着老丐进了家门，笑着摇了摇头，开车走了。
　　 二
　　 被娄总开车送回家的第二天，老丐到邻村的人家吃饭，吃完后，老丐问主人家要了食品袋，装了一些肉食，提着快步回家，来到了老牛家。
　　 老牛的门开着，他蜷缩在一张烂竹椅上晒太阳。满脸的皱纹像薄膜贴在脸上，衬托出那张骷髅一样的脸。
　　 “老伙计，又没吃饭？”老丐一进门像平时一样随口问道。
　　 “吃什么饭呀？这活不活死不死的……”老牛有气无力地说。
　　 “想死还不简单？有刀有绳子，拿不动了？不是还有古井吗？不能走了？老伙计呀，你还舍不得死呢。”老丐一边开着玩笑，一边端了个凳子，把提着的食品袋放在凳子上，敞开了袋子。老丐又走进老牛的厨房，拿出那像披了层黑色外衣的竹筷子，递给老牛说：
　　 “吃吧，还是热的。不管怎样过，总得吃饭吧。”
　　 老牛拿过筷子，挑着肉食，用手撕烂，放进嘴里，慢慢嚼着，一边嚼，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唉，不中用了。牙齿也不好使了……手脚也不好使了……”
　　 “唉，咋说你呢？一个人，什么都不想做，怎么弄得出有口味的东西？饱一顿，饥一顿，怎么长得好？怎么长得精神？让你学我，跟我做个伴，你又不愿意……”
　　 “你说得简单！”老牛打断了老丐的话，“你是一个人，当初又得到你老娘的允许……我呢？虽然老伴走了，可老伴在时也没有同意我跟你作伴，真跟你做了伴，我眼睛一闭到了那边，她还见我吗？我有儿子呢，我得给儿子留张脸……”说到这里，老牛剧烈地咳嗽起来。
　　 “慢点吃，别噎着了，没人与你抢。”老丐一边说着，一边拍着老牛的后背，“留什么脸哟，命都保不住，还要什么脸？”
　　 老牛缓过劲来，吃力地说：“唉，你不懂，不懂，不懂的。好歹呀有你这老丐，不然，我真的可就死了。”
　　 “你死不了，舍不得死。你心里有事，这事没有了结，你是死不了的。”老丐看了看天空，看了看午后的太阳，起风了。这冬天就是折磨人，冷，盼太阳，好不容易有了太阳，可风追着太阳来，有太阳的时候，反而更冷。老丐看着老牛说：
　　 “能走不？起风了，我们进屋聊。”
　　 “能走。没事，这点风……害不了人。还是外面好，空气新鲜，我那屋子，你受不了。像猪圈呢。”
　　 “你别又感冒了。发病了，我又得到处给你找人，还得陪你躺医院。”老牛说着，突然闭嘴不说了，老牛也不说了。已经腊月二十四了，俗话说，腊月忌尾，正月忌头。不吉利的话还是少说一些好。
　　 “说呀，咋不说了。你出门都说好话，到了我这里尽说咒人的话。所以，我不折腾你，我折腾谁去？还真得谢谢你啊，老丐。你给我吃，陪我说话，还为我给医药费。你是我亲哥呢，比我儿子好。”
　　 “你说啥呢？从小牛开了公司后，我就一直没见他回来过，也没见你去找过他，究竟咋回事？你又当爹又当妈，养大他，供他上学，咋落得这地步？”
　　 “你已经问了我千百遍了，咋总是问这个事呢？说点别的不好吗？”老牛沮丧地低下了头。
　　 “是啊！养儿防老，你看你这老防成了啥样？你看你这张脸，像垃圾坑里刨出的戏脸壳，要肉没肉，要胡子没胡子，要皮没皮的。”听到这些话，老牛翻起眼睛看着老丐。老丐没有理睬，继续说：“你别这样看着我。你看你这手，还像手？简直就是那古坟中掏出的骨头。你这脚？你再看你这些衣裤鞋子？你儿子是老总，是土豪呢。你咋弄成这样？怪不得你不敢去找你儿子，你这样子，真不适合去找。小牛，小时候多乖，多听话，比老娄的儿子听话，咋大了就这么多变化？你没亏待小牛呀。”
　　 老牛听着，在椅子里动了动身子，伸手要抓背上，可是手弯不到背上。他极力扭动着身子，用衣服的滑动来擦着身上的痒，一边动着，一边说：
　　 “唉，各人有各人的命。不管怎样过，最后还是那一个字。不说小牛的事，只要他过得好，我无所谓。他过得好，我就对得起他娘了。我去了，他娘也不会埋怨我了。”
　　 “身上又痒了？来，还是我给你抓抓。”老丐伸手要往老牛衣服里放，老牛伸手拦住了。
　　 “别！我身上跳蚤多，别弄到你身上。小心没人让你同桌吃饭。”
　　 “老牛，我想找个人去劝劝小牛，让他回家看看你，让他改变一下你的生活……”
　　 “找谁？”老牛的眼里发出了喜悦的光，很快，这光就像亮着的电筒突然没电暗了下去。老丐看到了老牛眼里的光。
　　 “山那边的小娄，老娄的儿子。以前和你我都是邻居。我这身份，不方便和小牛说话，虽然我经常遇到他。每次他都很客气，都给我笑。是一个乖孩子呢。小娄也是开公司的，他们都是场面上的人物，应该好说话的。”
　　 老牛弯着腰，耷拉着头，一双包着皱纹纸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老丐看着老牛，他看到了地上的水，一滴一滴水像屋檐水一样滴在地上，溅出一个个圆圈，他猜中了老牛的心事。老牛想见他的儿子，如果小牛回家见老牛，老牛会变一个人；即使回来看一次，这一次也会胜过吃不少补品；如果小牛能像小娄一样对待老人，老牛会像老娄一样活过来的。但是，老丐不知道小牛不回家的原因，不知道小牛不认老牛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