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心愿】回家(征文.小说)
许芳站在山顶,停住了脚步,能看见山脚有零落的几处房屋,坑坑洼洼的盘山公路还有车辙印。
“总算有人家了。”
她嘟囔着,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下,背包放置在脚边,边角已经磨破,缝接处能看见针脚。她敲打着自己的双脚,嘴角向后咧着。
“呵,这脚怕是又不争气了!”
黄色的解放鞋有很多泥土,许芳轻轻地将鞋脱下,小脚趾处有些血迹,已经干涸发硬,紧紧地粘贴在脚上。大拇指从袜子里探出了头,厚厚的老茧仿佛在向许芳邀功,又向是提醒主人该停歇了,因为老茧的旁边又生出了一个血泡。许芳并没有立即将袜子揭下来,她心里明白,如果生拉下,只会加重伤痕,等到晚上找到地方睡觉,用水泡泡,便能轻松地拿下来。
许芳并没有歇息太久,她心里明白,这冬季的下午很短,自己要立即起程,争取在入夜的时候走到山脚处的小村子,这样就有地方借宿,若不然露宿在这冬季的大山里,自己的身体肯定扛不住。她仔细的检查了一遍背包,确定拉链紧紧的闭合着,四周也并没有落下物品,然后重新将包背上,向着村子,沿着一条蜿蜒的小路,大步向山下走去。
走近村子的时候天已经黑定了,离房屋几米远的地方拴着一条大狗,前爪离开了地面,好似要挣脱绳索,恶狠狠地朝许芳的方向狂吠。许芳不敢靠近,这户人家好像是有宴席,人群出入着,并没有留意狗吠声。
“大家好,我路过贵地,想借宿一晚。”
许芳喊了几遍,几个年轻人陆续从院子里走了出来,见是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太太,倒也显得热情。一个中年妇女喝住了还在用力跳跃的那条大狗,狗摇晃着尾巴,安静又乖巧地在主人脚边趴下,还不时抬头瞟一眼许芳。
有人递来了电筒。
“小心脚下,都是竹叶,打滑。”
打手电筒的男子操着浓重的川话,顺势接过了许芳肩上的背包。许芳叫着大哥,连声道谢,跟在男子身后,来到了院子里。
从在座看,应该在办一场寿宴,坐在正中的是一位老者,酒席已经过半,有对小夫妻正在向他敬酒。见有人进来,老人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许芳向众人歉意的点头,而后道明来意,希望能借宿一晚。
山里人都热情,安排许芳在主人席就座,新添了干净碗筷,酒席过后,将她安排与一位约摸六十岁的老太太住在一间小偏房。房间很简陋,墙面还是老式的竹夹墙,许芳坐在床上,已是深冬,可房间并没有任何取暖设施,孔雀图案的被子有着大大小小的补丁。背包置于枕边,许芳戴上老花镜,从包中拿出一个文件袋,纸张有些破旧,折痕已经快要磨穿。展开后是一张地图,上面有很多笔迹,或圈或点。许芳从侧袋里掏出圆珠笔,将地图在文件袋上铺平,又打上了一个圈。俩人并无过多交流,翻来覆去却好似并无睡意,劝酒声还在堂屋继续。
连栓门声都清晰的被许芳听在耳里,等到四下寂静,才迷迷糊糊的进入梦乡。
“然然,我是妈妈!”
许芳叫喊着,突然坐起来。她挥动双手,时而捶打着自己膝盖,满脸泪水,“嘤嘤”声一阵阵传出。
老太太叫醒了许芳,打开了屋里的灯。许芳一把护住枕边的背包,长长地嘘了口气。
“对不起,我做梦了。”
“上了点岁数,睡眠浅,不怪你。”
许芳再次坐起来,屋里有口衣柜,衣柜门上的大镜子正照着自己的脸。她看着镜子中那个陌生的自己,右手扒拉了几下花白的头发,心里暗暗思绪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怎么连头发都白了?
她从背包拿出一块泛黄的白布,上面密密麻麻的盖满了邮戳,黑色的墨迹有些晕染,还有几个看不清楚字迹。不用数,许芳心里都清楚,加上今天的,已经两千零三个了,这都是从不同的邮局盖的,每到一个邮局,许芳都需要重复一遍自己的故事,到今天,已经二十五年零五个月。
许芳梦里叫喊的然然是自己的儿子,今年二十七岁。不,还有不到一个月他就二十八了,许芳清楚的记得,儿子的生日是正月初六。生日,是的,自己已经欠然然二十五个生日了。
许芳清楚的记得然然的大酒窝,爱笑,最馋油墩子。他多次站在小摊前,眨着大眼睛,只定定地望着自己的方向,不哭闹,却也好似挪不动脚。许芳就在离小摊不到十米的地方,整整一年,都这么看着他。想到这,许芳竟有了笑容。她从夹层了拿出了一叠照片,一张一张地仔细端详,间或抹抹泪,而笑容始终挂在脸上。
二十五年前,许芳和丈夫经营着一家酒店,小日子过得很让人艳羡。然然胖嘟嘟的,白净,头发有些自然卷,咯咯的笑声时常充盈着酒店大堂。许芳清楚的记得,然然说想喝水,自己去后厨倒了一杯,就那么几分钟的时间,孩子就从大堂消失了。监控发现是一个大个子抱走了然然,孩子没有哭闹,小手还指着卖油墩子的位置。
许芳和丈夫发动了所有的资源,可然然再也没有回来。俩人坚持了几年,因疏于管理,最终将酒店转手,奔走于这条不知道终点的寻子路。身边人都劝他们再生一个孩子,许芳坚持不同意,她害怕然然回来的时候会因为家里多出了弟弟妹妹而心生不快,更怕因为有了孩子,自己会没有精力寻找然然。许芳理解丈夫,他陪自己找了七年,最终因为家庭压力而选择离婚,可他始终是自己寻子路上的最大支持者,即便到现在,他仍然包揽了自己的全部经济开支,并且要求自己每到一处都要打电话报平安。
盖这些邮戳已经是离婚之后的事了。许芳总觉得然然就在不远处,她学会了看地图,怕自己有遗漏,每到一处,都找当地邮局盖个戳,再用圆珠笔在地图上做好标记。地图一页页的翻坏,然后收拾好,再用下一张。到底用坏了多少张地图,许芳也不清楚。
尔后听见了鸡叫声,再然后,许芳竟然又睡着了,盖满邮戳的白布被她捏在手里。
许芳一大早又上路了,她已经向借宿的这家打听好,七点钟有一趟去镇上的班车,她可以从镇上转车,去到一个更偏僻的村子。镇上距这有约四十公里,她总是在每个镇上逗留一天,将印有然然照片的寻人启事发上一摞,为了增加寻到的概率,再坐车去到每个村子。
“越是偏僻的地方几率越高!”
许芳总是这样安慰自己,所以借宿的情况是家常便饭,算来,比自己住旅馆的时间多得多。她在镇上寻找到一处最热闹的地方,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扩音器,音量调好后,将扩音器挂在胸前,然后拿出寻人启事,一边发放,一边向路人打听。
电话铃声打断了许芳的动作。
“许妈妈,知道你来到了四川,明天就是除夕了,回我家过年吧!”
打来电话的浩明,对,他还叫大宝,是自己在寻子路上帮助到的一个孩子。找然然的时候去到一个小镇,那是一个工业园,大宝已经成家,灰色的工作服布满污渍,他坚持留许芳住了一晚,然后讲诉了自己的经历。他对家有一定的记忆,能记起离家的时候他好像是六岁,住的地方有一个大烟囱。根据他的描述,许芳推断出是一个火葬场,而后经过一系列的努力,找到了他的家。
红色褂子套在棉衣外面,上面有黄色的“回家”字体。这是寻子网给每个自愿者免费发放的,而从自己第一次领到这件衣服算起,已经十年了。许芳最初只是一个人漫无目的的寻找,而后结识了更多奔走在寻子路上的兄弟姐妹,彼此交换手头的信息,更因为与大宝的相识,她更加坚信自己的路途,她深信,然然一定在等着自己,他不会忘记妈妈,还不会忘记油墩子。
是啊,都过年了!
“又该替然然准备蛋糕了。”
许芳自言自语着,心里在盘算:“不知道他成家了没有?孩子会向他一样的大眼睛吗?不知道他那有没有油墩子?但愿别像他那样自然卷!”
才想起大宝的家离这不远,一番询问,顺利的坐上了去市里的车。
浩明准备好了房间,鹅黄色的窗帘透露着温暖,电热毯也插上了电。
“你家真漂亮!”
“许妈妈,这也是你的家啊!”
浩明将许芳的背包放置在枕边,叮嘱她早些休息,明天陪她过新年。等浩明退出房间后许芳才发现书架上有一个相框,是自己与浩明的合影,照片中的浩明双手搭在自己的肩上,那时自己还没有白发,俨然就是一张母子的合影。她将合影拿到手中,端详着,却赫然发现背面还贴着一张照片。
“然然!”
对,背后的照片是然然,才想起自己和浩明分别前他要走了一张然然的照片,一张黑白的两寸单人相。不禁泪湿了双颊。
是客厅的吵嚷声惊醒了许芳,才意识到天已经大亮,她习惯性的往枕边一摸,背包安静地躺着,好似随时等候主人的召唤。许芳用力地按了按太阳穴,许是昨夜睡得太晚,头疼一阵阵地敲打着神经。只是这客厅太吵,许芳皱起了眉头,向客厅走去。
“来了,来了!”
说话的姑娘靠在门边,等许芳一开门,客厅顿时响起了欢呼声:
“欢迎许妈妈回家!”
客厅中间有一个三层的大蛋糕,烛光跳动,最上层是笑脸的图案,有巧克力做成的照片,那是许芳的头像,黑色的字体晶莹剔透,“回家”。
许芳呆立在当场,每张脸都那么熟悉,十三个,他们都穿着红色的褂子,和自己的一样,是在寻子路上自己帮助的那些孩子们,他们都来了,一个都不少。
“1,2,3,开始!”
“妈妈,欢迎回家!您辛苦了,我们都是您的然然,祝您新年快来!”
欢笑声从这间小客厅飘荡,一直飘荡至大街,飘荡至然然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