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萍终归海
一
暮色降临,赣市通往西北方向的柏油马路上,一辆绿色的豪华快巴在向前奔驰着,车箱的前窗上写着红色的四个大字——赣市—萍城。车尾黄色的车牌上凸显着牌号——笛J-125X5。
车龄似乎年老了,车尾排放着乌黑浓烟,恶臭熏鼻。马路两旁的行人捂嘴嫌眼,仿佛是在驱赶它远离。车身在行驶中发着嗡嗡的聒耳声,抖动得很厉害。
车窗也跟着颤抖,发着挠耳的声响。躺在床位上的乘客想睡也睡不着,车厢内的电视不能放映,挂在车头的入口,碍头碍眼,使人觉得是诱惑的戏谑。
闭上眼皮,噪声从耳孔钻到脑海里,把想着的事儿也给搅得混杂了。
车内的位置并没有坐满,四十几个位置只坐了三十多个人,靠后的几个床铺都是空着,没有乘客。
大夫向后粗略地瞧了一眼,又转头看着窗外的路景,远处的田野和近处的树丛与车身背道而驰。窗外的景色渐渐地模糊了,夜色的幕布终于覆盖过来了,车箱里亮起了白色的灯光。
大夫收回了一直投向窗外的视线,看了一眼躺在身边的中年人。那人四十岁左右,平头,脸面古铜色,穿着一件略有褪色的橙色短袖T恤,灰色直筒裤子。他从农村来的,不知道去哪里。他原本在过道对面的那个床铺,与他相邻的床位是一个女人的,而与大夫相邻的这个床位也是一个女人的。他们互相调换了床位。
那时候,车还在车站里停着,大夫也睡着了。司机出站查票时,他才知道。
大夫在心里抱怨:“像这种双人床的卧铺大巴,早就该淘汰!也不知道是哪个家伙设计制造的,一个人一张床多好,谁也不碍着谁。你看,这人也能睡得着。车摇晃得像荡秋千似的,他的身子都压到自己手上来了。”
“若不是乘车比自己开车省钱,自己早就开车了。”大夫在心里说。
大夫抽起左手,与右手合抱在胸前。向前望了一眼,又扭头向左面看了过去,过道那边是两个女人。靠窗的那位微黄色卷发的女人,脸朝窗外躺着。靠过道的女人正在看着手里的一本书,杂志一般大小薄厚。她聚精会神地看着书。
大夫在细细地端详起来,宛如欣赏一尊矗立在绿茵上的雕塑一般。
她乌黑的长发在背上背着,头发上夹着一只条形发夹,发夹在脖子同高处束收着。半边脸色在白亮的灯光下照得梨皮似的黄白干净。看着特别解渴。她唇丹腮粉,颈圆细腻,透着风华正茂的气息。身穿收腰的白色衬衣,黑色A字半身裙。那裸露在人们视线里的细长的小腿上裹着肉色的丝袜,有如净白的细纱布包着在透水的豆腐,使人有伸指去戳几下的冲动。
大夫心里不禁一惊,仿若看到了天仙一般。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又担心别人发现自己偷窥的行为。他向四周环顾一圈,其他人都低着头做自己的事,没有谁向他这边望过来。他安心了,目光又聚集在那人的身上去了。
“她叫什么名字呢?是哪里人?到哪里去呢?最好能在萍城下车,即使没机会认识,也能多看她几眼,也能心满意足了。为何她不是和自己换床位呢?不然就能和她搭上话儿,也就有机会认识,说不准还能熟聊,交成朋友。”大夫想。
“天意啊!老天安排在我身边,只是造化捉弄人。可惜又隔着一个人,真是讨厌极了!如果是单个人一张床铺,她就与自己近多了,也方便了自己的视线。幸好这位大叔躺着,不妨碍自己的视线,他最好一直躺到明天,不要坐起来干扰了自己的视线。”大夫又想。
大夫呆看着左边的美女,脑子里闪着自己在镜面里的容貌:三七分的右偏头发,时不时的要右扬一两下,这种酷逼的动作跟港片里的演员一样,吸引着年华少女的目光。这是时尚、年青的体现。略黄的发稍在眉头扫着,能在任何时候都保持着双眼的明亮,精灵的目光捕捉着改革开放后的无限商机。尽管鼻梁略有平滑,但鼻头和鼻翼就如一颗大水珠拖着两滴丰润的小水珠一样,仿佛左边的鼻翼装着智慧,中間的鼻头装着财富,右边的鼻翼装着健康。一张宽厚的嘴载着应变的口才和可靠的诚信,浑厚的声音有着男子的坚毅和果敢。方而圆的脸庞透着规矩和圆通。尽管他不是什么美男子,但走在街道马路上还是一道现代化的时尚风景。
穿白色衬衣的女子抬了抬头,又转了转头。这时,她的目光正好与大夫对接在一起了。她马上又转回去了。
大夫那痴呆的目光没有离开她的身影。
她再次瞥了一眼大夫,似乎在确认大夫是否在看自己。果然,大夫是在看自己。她脸上顿时灼热起来,想再看一眼他的傻样,又不好意思再看。但是,职业里锻炼出来的勇气马上又让她恢复到平静。她又迎着他的目光望去,轻声地微笑着问:“你认识我吗?”
“哦!不认识,你……你长得有点像我一个同学。”大夫惊醒着解释,同时也看清楚了她那瓷盘般圆润、细腻的脸,红唇如石榴颗粒般透着光泽,明亮的额头上不留一丝乱发,全向脑后收拢,透着十足的自信。
这非常符合大夫的欣赏观。他一向认为额前留发是为了遮羞而设。
“是吗?真巧啊!”她微笑着说。
“是啊!哦,你看的那本书是杂志吗?”
“不是,是我们公司的产品介绍资料。”
“那是什么产品?”
“化妆品——是进口的,一示田口牌子,才进国内市场几个月。”
“哦,国内的化妆品行业才刚兴起,市场前景很好啊!”
“也不好做,目前扩展业务都困难,一方面是生活水平落后了,另一方面也是很难令人相信产品的质量。”
“万事开头难,一切都会好起来。你是做推销吗?”
“嗯,你是做什么的呢?”
“做小本生意。”
这时,大夫左边的大叔睁开眼了,目光里透着嫌烦。他微挪了挪身子,侧起身子来,背着大夫,见左面的女子正朝这边望过来。他又平躺回来。
大夫趁势说:“不好意思!打扰你了!要么咱俩换一换,你靠窗吧?”
那大叔乐意的双眼放着光芒,他坐起身向窗边挪移去。大夫也向过道边爬过去。大夫换坐到靠走道的床位上,与穿白色衬衣的女子靠近了,中间也没有阻碍,心下甚是欢喜。
他又问她:“你贵姓?”
“免贵姓教,单名师字。你怎么称呼?”
“叫我大夫吧!”
“代夫……大夫,”教师笑了起来,“原以为我的名字怪癖,没想到还有比我名字还怪的人。”
“这是缘分。”大夫也微笑着说。
教师笑了笑,又说:“你做生意挺好的啊!赚钱呐!”
“还好吧!能混碗饭吃!”大夫不乐意谈到自己的职业,便问,“你是去萍城吗?”
“嗯,我们公司想在萍城开分销店,是去做市场调查。”
“你一个人去吗?”
“是呀!”
“不怕被人骗了。”
“怕什么呢,又不是头一次出门,何况现在是太平年代,没那么多坏人了。”
“你挺大胆的诶。”
“生活所迫,没办法了。”教师羞涩地笑了笑,又问:“你去哪里啊?”
“去萍城。”
“哦,真巧啊!一路同行到底了,你去那边做生意吧?”
“是回家。”
“你是萍城人呀!真看不出来诶!到时候给我当向导吧?”
“好啊!到时带你上公园转上一圈,到广场上散心去。”大夫神秘地笑着说,又问,“你是哪里人呢?”
“赣市人。”
“在市区还是在郊区?”
“郊区——虎山冈村,那附近有几处旅游景点,可以坐快艇,也能看古迹。”
“哦,不太熟悉,每次在赣市过两天,就匆匆地回家了。”
“放不下老婆孩子?”
“不是!我还没女朋友呢?”
“你看起来也蛮成熟了,属什么的?”
“属龙的。”大夫说,“你看起来也还很年轻?脸上一丝折痕都没有。”
教师听了,呵呵地笑了,说:“哪里啊!都老了!”
“皮肤生嫩,心态老练,是你男朋友把你照顾得好吧?”
“还没有男朋友,找不到呢!我们化妆品店里也没几个男人,都是女人。”
“你家乡是自由谈恋爱还是介绍对象呢?”
“都有!不过现在的潮流是自己谈了。”
“你还年青,还小,不必着急嘛!”
“还小?属马的,和我一般大的人都成家了,我妈都急疯了,她还给我介绍了几个对象,不是别人看不上自己,就是自己看不上别人,都没有成功。”
“想找什么样的?”
“我也说不清楚,至少得顾家吧!还得有品行——总的来说还是要看缘分了!”
大夫沉默了。
“你说属马的和哪个属相投缘?”教师问。
“我从来不信这个,没有研究过属相问题。”大夫说。
“那也是咱们国家的一种文化,很少人不关注这方面。”
教师说的也没错,但这种带有迷信色彩的文化,大夫一向排斥,所以他了解很少,于是说:“这缘分和属相的关系不大,关键还是跟人的长相,家庭,成长,学识等因素联系在一起……”大夫转开了属相话题,滔滔不绝地讲起缘分这事儿来了。
表针一圈一圈地转着,大夫逐渐地敞开了心扉。他们一路上不知疲倦地欢畅谈着话,仿佛是多年的好朋友一样,有讲不完的话语。不知不觉,表针指到十一点半了。
车驾驶到国道边的一家饭馆前停下了。霓红灯照在饭馆的招牌上,照亮了四个字——安行饭馆。
“到饭馆了,下车吃饭啦,贵重的包袱和钱财都随身携带啊!不要放在车内,丢了自己负责啊!”司机高声吆喝着,仿佛是饭馆的老板在叫卖快餐一样。
车上的人员走动起来了,大夫不赶急,让那些人先走,等到该走的都走了,他才挪动着身子。
“下去吃饭吧?”大夫平和地问。
“不想去,也不饿,那么多人,看着都吃不下。”教师温和地说。
“不吃点怎么行,等会儿我给你送过来,吃不吃?”
“你送上来当然吃了,总该给你面子吧!”
“好的,你等好。”大夫提着公文包,下了床位穿上鞋,向车门去了。
“别送来啊!我不饿。”教师翻身平躺下去。
大夫下车后,跟着人群进了灯火通明的饭馆里。过了十来分钟,大夫一手端着汤,一手端饭回到车内,将汤和饭送到教师面前,问:“先吃饭还是先喝汤?”
“你端上来做什么啊?不是说了不饿吗?”教师娇嗔着说,接着伸手去接汤,“不烫吧?”
“不烫!”大夫看着她将汤喝下去,他脸上始终微笑着。
“来!吃饭了。”大夫接过汤碗,送过饭菜去。
“什么菜啊?”教师问道。
司机停车后,将灯关了,车内只有饭馆里照来的微光,是什么菜也看不清楚,只能辨别出瓷碗。
“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菜,就要了一道黄瓜炒瘦肉,黄瓜美容,瘦肉也不会发胖,试一试口味了。”大夫解释道。
教师又兴奋又幸福又羞涩地看了大夫一眼,接过后吃着起来。
“味口合适吧?不辣吧?”
“可以,刚好!”
“别急,车没那么快走。”
“嗯,你吃过了吧?”
“吃过了。”
教师吃过饭后,大夫给她送去卫生纸,然后接过空碗,送还给饭馆去了。
众人吃过饭,上了车。司机清点人员没少数,便说:“大家睡觉休息啦,不要讲话了,关灯啊!”
大夫和教师停止了交谈。
大夫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要说。车内一丝人声都听不到,只有车的嗡鸣声。他忍着不说话,有些难受。
他睡不着,却合了眼,满脑子旋转着要对教师讲的话儿。他脑子里闪出一个伸手去握她的手的念头,让自己的心语从心里传到手心,再从自己的手心传到她的手心,最后传到她的心里去。
二
夏天亮得很早,五点半-就已经明亮了。绿皮的快客豪巴已驶入萍城的车站大门。司机正找着停车位。
车内的乘客相继清醒,有人坐着,有人立着,他们望着车外的高楼和车站内整齐停放的各色大巴客车,早早地准备好了行李,等待着下车去。
大夫一夜未熟睡过,他侧躺着身子,静静地欣赏着眼前这一道风景——人物画。
教师抬起手背,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然后坐起身来了,扭头见大夫怔怔地望着自己,就想发笑,却又没笑,心道:“这人也真痴情!不过看着也挺悦眼。”便笑着说:“到站了吧?”
“是啊!你到安亭宾馆去吗?”
“是呀,要先去办理好手续,然后再睡一上午,下午就出去转一转。”
大夫从老板包里抽出一张白面黑字的名片来,双手递送到教师面前,说:“这是我的名片,可以随时打电话找我,最好是呼我的手机号码。”
教师双手接过名片,审视了一眼,微笑着说:“好的,谢谢!我还没有手机,只有公司里的电话,现在又在外面,真抱歉!”
“没关系!知道搭车吗?”大夫问,未等她回答,又说:“我陪你去搭车吧!”
“好啊!谢谢!”
“是的士车?还是挤公交车?”
“的士车吧,要快点过去。”
车停住了,乘客们纷纷下车,又在货物箱里取行李。大夫只有两个包,一个黑色的丝制双带背包,另外手上提着一个黑色的皮革老板包。他帮教师取下一个橙黄色的双带背包,又伸手去帮她提手提纸袋子。教师笑着说:“我自己来!车厢下还有一只旅行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