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舟车劳顿的游子从四面八方奔赴这个依旧羸弱的小山村。此刻，大红灯笼悬挂在家家门口，红春联在阳光下眉开眼笑。农家院里，男人在杀鸡烹鱼，女人在揉面团包水饺。不远处传来零星的烟花爆竹声和犬吠声。小村庄如老妪簪花般笼罩在一团喜气里。这个叫做“年”的节日在每个人的心田里敲响了雀跃的锣鼓。
　　 乡音未改，老井宛在。洗净路途上的风尘，蘸着蒜泥吃完母亲煮熟的水饺。游子们换上簇新的衣裳，光鲜靓丽地聚拢到一起，整个家族的人到齐了有五六十口吧。此起彼伏地嬉笑打趣声，你来我往地收发红包。聊起一年来在异乡的经历，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报喜不报忧。说的人言之凿凿，听的人随声附和，不时发几句无关痛痒的议论，很有点宾主皆欢的味道。
　　 过年在我眼里就像一场博了满堂彩的大戏。生旦净末各就各位，在“家族”这个舞台上粉墨登场，演绎着冷暖自知的生活，兜兜转转之后，终要圆满成一个志得意满的结局。流水的宴席散去，年在鞭炮声里尘埃落地。游子们又挥挥手，各奔东西，没有人去细究某些言辞的真真假假。大家都晓得，戳什么，别戳破脸皮；伤什么，别伤了自尊。难得糊涂，是大家惯用的处事宝典。
　　 老人们相扶着颤微微地把晚辈们送到村口，白发像枝桠上挂着的霜雪，疏疏落落地被风掀起来，老人怕冷似地缩了缩脖子。儿孙们上了车，老人的眼圈红了红，眼泪终究没有落下来。大过年的流泪不吉利。村里辈分最高的王奶奶已经八十八岁了，她瘪着没牙的嘴不住地念叨：明年他们回来怕是要见不到我喽。
　　 老屋孤单单地矗在身后，张着一双洞穿一切的眼，脸上却露出宽容慈悲的微笑来。此去千万里，老家待你归！
　　
　　 （二）
　　 在我的老家，过年最充满仪式感的几个环节是“团年饭”，“迎家堂”，“送家堂”。尤其是“送家堂”最为隆重，是“年”这幅风俗画中浓墨重彩的一笔。在村口的宽阔地，接龙般地挂好鞭炮，罗列上烟花。由一个年长的负责摆祭品烧火纸，并念念有词的祷告。鞭炮声响起，满地碎屑中黑压压地跪着一群人，齐刷刷三叩首。纸灰被风卷起来，黑蝴蝶一样四处飞舞，总有一些刚好落在先人的坟头上。他们在另一个世界也会团团围坐，举杯停箸把酒言欢吗？若能持续的活在后辈的念想里，也算是一种永生吧。
　　 年味在吉庆有余里，平添了庄严和缅怀。让人无端生出对生命的敬畏，为生生不息的血脉传承而感动。这时，我总会避开人群去祖父母居住过的老宅里走一走。
　　 在门口的青石墩上坐下来，想起小时候祖母常坐在这里把我揽在怀里，哼唱着儿歌。有街坊邻居路过就停下来聊几句家常，随手递给我一个苹果或者两颗杏子。那时祖父常半蹲着身子在院子里侍弄他的花花草草，陶瓷盆里分别栽着兰草，腊梅，海棠。有一种海棠，叶子是椭圆形的，叶边锯齿状，散发一股淡淡的臭味，但是花朵极其美艳，像西施喝醉了酒。祖父最钟爱的是两盆君子兰，花朵盛开时如同庄严灿烂的王冠。他把茶叶残渣倒在它的根部，天冷时还会捡一些松针覆盖在盆里。地上也挨挨挤挤的种满了指甲花，喇叭花，地瓜花和野菊花，你方开罢我登场。有一棵老葡萄树，根茎如虬龙盘曲，每到夏天密密匝匝的枝叶就盖严实了整个棚架。葡萄架下摆放着石桌石凳，祖父常坐在那里笑眯眯地喝茶饮酒。我坐在他对面，用手腕支着下巴，入神地听他讲《水浒》，《三国》和《红楼梦》。当时我以为《红楼梦》是部神话故事，因为祖父老跟我讲那段神瑛侍者和绛珠草初相遇的情景。我缠着他要一棵绛珠草，他从野地里给我挖来一棵酷似玉米幼苗的植物，身姿也是瘦长袅娜。我后来才知道它叫“五谷子”，长大后结满了草珠珠。祖母用针把红线穿过珠子的圆孔，给我做了很多串项链和手链，我很骄傲的把这些珠串送给了小伙伴们。我虽然知道这不是可以幻化人形的绛珠草，但终究也可以聊以自慰了。
　　 院子里栽了两棵梧桐树，一棵桂花树，一棵石榴树，三棵枣树。梧桐树茂密宽广的树冠能遮出大片的阴凉，树下有很多的蚂蚁窝，我蹲在地上能和蚂蚁们玩耍大半天。夏天的傍晚，知了不住声地聒噪，我玩耍得困倦了就靠着树干睡一会，小姑姑会掐一片草叶戳我的鼻孔，我揉揉鼻子醒过来，她在一旁促狭地大笑。桂花树在秋天开满米粒似的花朵，我用粗布褂兜了被风摇落的那些，让祖母晾干了给我缝进枕头里，睡梦里都是甜甜的桂花香。酸甜可口的石榴裂开嘴傻笑着，露出玛瑙一般的籽。祖父踩着高脚凳剪下最大的那一个递给我，这次换成我裂开嘴大笑了。中秋节前后枣子红了，小叔叔绑了长竹竿来打枣。我和小伙伴们一会儿仰着脑袋傻看，一会儿弯下身子抢枣子，看见一个个头大颜色艳的，赶紧在衣袖上蹭蹭快速投进嘴里，呀！又脆又甜。
　　 还有祖父为我捉的蝈蝈，天天在丝瓜架下唱歌。一只肥硕的大黄猫蹲在屋檐下磨爪子。祖母为我烙葱香油饼，灶灰里有烤熟的花生和地瓜。
　　 我的童年因着满院子的花草树木，因着祖父母的宠爱，过得甜蜜又有趣，至今回想起来没有半点遗憾。
　　 祖父母过世后老屋荒废了，满园杂草丛生，只有那几棵枣树还在倔强的生长。这样万家团圆的时刻，人去屋空的惆怅和悲凉愈加深重了。幸好，回忆刻在我的脑海里，我每唤醒一次，祖父母就回来一次。我若永志不忘，祖父母就会一直活在我的回忆里。
　　 恍惚间，祖父母依旧笑盈盈地站在小院里唤我的乳名。我穿了红袄红裤，羊角辫上扎着红绸结，直统统地跪下去：爷爷奶奶过年好！祖父掏出红包，祖母伸出双臂把我抱在怀里。整个春节，我挑着灯笼，拿着电光“滴滴金”，在风里快乐地奔跑着。而今，我还要追着光阴一直奔跑下去。
　　
　　 （三）
　　 每一年的除夕，我都坚持“守岁”，为的是听零点的钟声敲响，辞旧迎新。我总有一种幻觉，像是所有的人都聚在一起同时撞响一座巨大的铜钟。钟声荡悠悠地从黑洞一样的光阴深处旋出来，裹挟着摧枯拉朽的力量。无形的声波银河一样把新旧时光生生隔开，如我们要泅渡的此岸和彼岸，遥遥相望。回不去的过去，挡不住的未来。这一刻，悲欣交集。
　　 大年初一的早晨飘起了零星的雪花，我在震耳的鞭炮声中听到远处隐约传来哀乐声。母亲叹口气：不知道是谁家的老人没有熬过这个年？对于病入膏肓的老人果然就是在“熬”年，忍着病痛，艰难的吞咽下饭菜，让生命之烛再微弱地燃一会儿。不为贪图安乐，只因舍不得这满堂儿孙。还有未了的心愿，还有未断的念想，这一场骨肉亲缘舍不得散。祖母临去世前，已经神志不清，还叫着我的乳名，念叨着：你要好好吃饭啊。一灵未灭，牵挂不断。而等到撒手西去，眼角滑落最后一滴泪，面容却是安详的。终于放下了。这一场红尘的宴席散了，你终究空空而去。而此后让生者如鲠在喉的是欢声笑语里再觅不见慈颜。
　　 春节假期我都宅在家里，素面朝天，穿着母亲的手工棉袄，趿拉着一双棉拖鞋，手里拈着个炸耦合就和父亲一起看水仙花儿。在穿衣镜前照一照，我禁不住哈哈大笑——活脱脱一个“柴火妞儿”。可是我的心里是多么温暖和踏实，再也没有了在外漂泊时的焦躁和恐惧。偶尔安静下来，我就走进往事里和逝去的亲人见见面，他们曾经那样深爱过我。
　　 在外流浪的人总有扯不断的乡愁，乡愁里缠绕着血脉亲情，那是一个叫做“根”的地方。而过年对于我来说，就是——回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