婶子七十四岁，满头白发，瘦小枯干，眼神明亮。走起路来轻巧，跟父亲去南坡松林采蘑菇，靛蓝色头巾晃在枝杈间。我跳下车，大声喊他们，她挎了柳条筐子，亲亲地扯住父亲胳膊，白蘑菇朵朵莹润，挤在筐里嬉戏。那双骨节突出、青筋暴跳的手，蒸出白胖的馒头，雾气氤氲里，她爽爽地招呼：大闺女，快吃吧！
　　 我就拿起馒头，大口地咬，噎得脑门通红，她端过来米粥，嗔怪地说：“慢点，一大锅呢！”窗外有母鸡咯咯叫，黄昏时，小园子的绿色变得柔软了，像水煮了一样。我低头，我喝着米粥不出声。明明是我带着弟妹们把她接回家，心里却疼丝丝的。一遍遍守着妈妈遗像诉说，她在病痛、贫寒里挣扎了一辈子，没有享到一点福气，一时间都捋不直心中的想法。弟妹们干脆不回家了，我不行，我是大姐姐。
　　 当初，父亲也许再三衡量过儿女们的心思，病恹恹地熬过了那年冬天。一日，突然打来电话，要求孩子们都回家。我带回了弟妹们，围着他坐，他表情苦楚，细说寂寞孤单，度日如年，我和弟妹们难过得痛哭流涕。接着，话锋一转，赞赏起一个老太太有多么好，想接回家。我抹一把泪水，扯起还在抽泣的弟妹们，去接那个老太太。
　　 那个老太太就是我现在的婶子，家在泥河南岸的莲花村，这次投奔姑娘家住。春天冰雪融化，前后趟房子的土道像灌了泥浆，浑浊、泥泞不堪，一座土房子矮趴趴的，窘迫地挤在众多房子中间。我们拎着裤角，绕来转去，走不进那家院子。一条秃迹斑斑的大狗发现我们了，蹦起前腿嗷嗷叫着。一会儿，那扇塑料纸帮衬的房门咕哒一声开了，出来个皮包骨头的驴脸男人，狠狠地，疑惑地，看我们。我陪着笑，说明来意，被愣愣地让进屋。屋里比外面凹进去一个台阶，迈过腿时，仿佛掉进去一样。屋里光线黯淡，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围着棉絮偎在炕角，披头散发，一边眼角青紫，长吁短叹，无精打采的样子。那个男人抢进屋，冲了女人大声嚷嚷：“快叫你妈出来！”我连忙制止，左右撒眸，老太太在哪儿？顺着那个男人的手指，我觑起眼神，向外屋的柴堆摸着，墙角处有一个木条拼凑的门，窄得只能偏着身子过。伸手拉门，感觉有股贼风袭来，仰头瞧后屋檐，露着缝隙。门开了，我们都惊呆了：这简直是一个洞穴，一米来高，一米来宽，一米来长，黑乎乎，靠着木条门的亮，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太太缩在板铺边上。我喊着：“婶子！”老太太似乎眯瞪了，半天没言语，努力睁着眼睛看我们。小弟弟再也憋不住了，从我身后挤上前去，抱起了老太太就走，一路都没放下来。大家趟着稀泥，豁出来的道沟沟立刻涌出污水来，像心情一样，复杂沉重。
　　 父亲像变了一个人，立刻精神了。数着母亲生前省吃俭用留下的钱，张罗来张罗去，给老太太买衣服买裤子买鞋子。婶子性格好，勤快，最出彩的是眼神，清亮亮的。婶子刚来，我们不了解她。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和弟妹们躲着泥河边上的家，能不回来就不回来，父亲看在眼里，也不出声。那个盛夏，我跑回家来歇几天。柜盖上摆着母亲的像，相框和玻璃片干净明亮，屋里物件也没挪动位置，看了顺眼。窗台边母亲最喜欢的金达莱花开得正盛，小园子绿得呼嗵呼嗵的，坐炕上望过去，把蓝天染得鲜艳、喜庆。婶子也来盘腿坐上炕，说起昨天的事：她大儿子拉了一车斗子的倭瓜，在街上叫卖，路过咱家房后，坐在车上的孙子看见她了，喊奶奶，被大儿子呵斥着，开足了马力，拖拉机咕突突地跑远了。说着时，眼泪簌簌地下来了。我忙打岔：“婶子，你要吃倭瓜，明天咱买一车去！”她听了，苦笑出声来，新镶成的牙齿整齐洁白，一只手捋着我的胳膊，糙糙的，痒痒的。
　　 后来，慢慢知道了：婶子命苦，十三岁嫁人，一辈子生了八个孩子，养来养去，只活下来三个，两个儿子和一个姑娘。她和老头给两个儿子说了媳妇，抬了巨额债务，儿子们坚决不负责，各个搬出去单过，从此不来往。直到大孙子上中学了，老两口的债务利滚利还没还清。老太太比老头灵活，白天黑夜，在垄里爬，地里滚。烟囱跑土，操泥板子抹，房顶掉泥，挖一车河泥块糊上。月月还债，年年还债，老头累躬了腰，得了严重的肺气肿，后来，就吐血，直到肺子烂得碎掉了，死了。老太太卖掉破房子，总算堵齐了窟窿，已经六十九岁了。两个儿子嫌弃她脏兮兮是累赘，不要不养不认。于是，大雪天里，老太太衣衫单薄，踟蹰前行，身无分文，走了五十多里路来投奔姑娘。谁知姑娘也不幸，生不出孩子，被生性凶狠的丈夫殴打是家常便饭。镇里、妇联多次到家中调节，都不行。前些日子，姑娘挺不住就喝药了，送去镇卫生院抢救，老太太抱着姑娘哭喊着，没有啥过不去的，天塌下来得活人呢，活着活着就有福了，不活着就白来世上一回了！
　　 婶子比父亲还大五岁呢，这是我们后来知道的。可她身子骨硬朗，里里外外忙活家务，帮父亲种地，伺候园子，养大肥猪，但不许杀，卖掉了贴补家用。左右邻居都说婶子好，父亲高兴，整天合不拢嘴。过大年时，小妹给婶子套上大红的绒衣，婶子喜得脸红，背过身去悄悄抹掉泪水。
　　 昨天，父亲过生日，我领着弟妹们高兴地聚到一起。大家习惯了和婶子相处，她跑来跑去，跟着张罗饭菜，嘘寒问暖。拉她坐下休息，感觉她的手臂很有劲，她就眨着明亮的眼睛，大声说：我这劲儿是以前攒的，留到现在过好日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