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高大英俊的，不管是留在记忆里的印象，还是母亲回忆往事时的语气和神态。
　　 你是聪明能干的，不管是留给家里的房子木器农具，还是村里至今犹在发挥作用的碾米厂和水电房。
　　 你是宽厚善良的，不管是亲朋戚友的深切怀念，还是乡人邻里的念念不忘。
　　 四十九岁，还是一个年富力强的年龄，你怎么就不能加点脚力迈过这个坎呢？你的小女儿还只有十五岁，你的妻子才四十四岁，你还有一个八十岁的老母双目失明瘫痪在床啊。
　　 你说，你们家三代赤贫农，没有一个禾蔸蔸。祖父靠一张渔网艰难地支撑着一个家，每当夜深人静，祖父就下到屋门前的河里，或逆流而上，或顺流而下，在哪里打满了一鱼篓鱼就在哪里上岸回家。清晨由伯父背着鱼篓去镇上卖鱼，卖完鱼就买米回家煮饭吃，没卖完就煮鱼当饭，缺油少盐，鱼真难吃。
　　 你说，你只读了三年书，开始跟师傅学木匠。“徒弟徒弟，三年奴隶”，扫屋煮饭，喂猪打狗，洗刷马桶，成了你每天的主要工作。学徒未满，生产队需要一个会计，你扔掉了斧头，拿起了算盘。后来，你又着手在村里建立了碾米厂，发电房，开起了代销店。你虽然是个农民，但没有土地情结，你不断地改变着自己的生存方式，也不断地改善着家里的经济状况。
　　 母亲说，生产队在外公的屋场里挖了一个大坑，埋一根杉树来垒藏稻草而造成外公家坏了风水——犯五方，一年之中，死了五个亲人。老外公老外婆饿得发慌，就从屋后的田边挖了些“神仙土”吃，全身浮肿，不久相继死去；外公哮喘病犯了，全身缩成一团，无钱医治走了；母亲的小妹七岁，高烧三天就没了；外婆白天还在土里锄菜，晚上回来肚子痛得满地打滚，来不及请郎中也走了。
　　 九岁的姨妈，七岁的舅舅失去了一切倚靠，连家里的木屋都不敢住了。你忍受着祖母的咒骂，忍受着别人说你倒插门的羞辱，带着大哥，和母亲一起回到了大家都认为恐怖的外公的木屋里，庇护抚养年幼的姨妈舅舅，直到姨妈嫁人舅舅成家后，你才在外公家的后面建了一栋木屋，分家别过。
　　 为了建房子，你穿的棉衣补丁叠补丁，白旗峰的蕨和笋被你和母亲采尽；为了砌屋前的台阶，你在冰天雪地里抬条石，摔落了一个牙齿；为了一大家人的生活，你承担了生产队棉田喷洒剧毒农药的高危工作，你成年累月在噪音和粉尘中为村民碾米加工面粉，到晚上，别人都休息了，你每晚还要去河边的水力发电房，在轰轰隆隆中为村民发电到十二点。遇到恶劣天气，你一个人打着手电筒，在风里雨里，山间田垄排除线路故障，你从山崖摔下来过，你被恶狗追咬过，还被一个顶着团箕避雨赶夜路的人吓晕过。
　　 小时，我只知道你茶杯的茶好苦，我哪里知道你是用浓酽的茶水来对抗疲劳驱赶瞌睡？小时，我只知道你能干，样样事都会，哪里知道农药、噪音、粉尘、劳累在一天天地咬噬你的身体，在一点点地折去你的阳寿？要知，我宁可住茅屋不要木屋，宁可穿草鞋不要塑料凉鞋，宁可做农家女不要读书，只要能留住你。
　　 在我的记忆中，你最开心的事，就是八二年去县城参加“万元户”表彰大会，你带回来一张“勤劳致富光荣”的奖状和一个油亮的斗笠。你把奖状用镜框裱好挂在厅堂里，每次吃饭时你都会瞅上一两眼。一次，我跟随你们去刨草皮盖辣椒树苗，坐在树阴下休息时，你对母亲说：“没想到我们还能碰上这样的好时代啊。田土承包到户，多劳多得，作息自定，贸易自由，粮食自主，还可以凭手艺赚钱，真是享天子福啊。到冬里我想把桥端的小店扩建一下，把生意做大些……”那时我真觉得你是一个踌躇满志的大英雄。
　　 可你的小店还来不及扩建，人却病倒了。去县城检查，十二指肠溃烂，必须动手术，打开腹腔却发现胃部已经癌变。母亲每天帮你熬小米粥，每到赶集的日子，要么去瑶族人那弄草药偏方，要么去算命先生那讨符占卦。母亲跪遍了附近所有的寺庙，求遍了各路菩萨的神水，但你病日笃，终至卧床不起，连杜宁丁也不能止痛了，你几次想把疼痛的躯体交给“电”这个无形的老朋友，都被家人撞上而无奈放弃。你是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啊，竟然寻这事可见你的疼痛有多深。
　　 除夕，亲朋戚友都回去了，母亲在厨房里忙活，我和姐姐陪着你，外面的鞭炮声此起彼伏，你痛得厉害，但一声都没哼，后来实在受不了了，就叫姐姐扶你起来靠在床上，脸上的汗珠直往下滴。我要哭了，你忙说：“满崽莫哭，今夜是过年，过年要高兴。来，我给你们剥橘子吃。”我忙拿了个橘子给你，你抖索着双手剥着，剥好了分给我和姐，看我俩吃了，你嘴角笑着艰难地躺了下去。
　　 正月十二，我该回校读书了，但看到床上骨瘦如柴疼痛难支的你，我没准备走。你疼痛着但非常清醒，坚决不准我耽课，一个劲地催我。十二日清晨，我吃过早饭，来到你床边，你用竹竿一样枯瘦的手抓着我的手，叮嘱我努力学习，你会好起来的，不要记挂你。我带着满心满眼的泪去了学校。
　　 正月十九那天是星期日，雪下得很大，白茫茫的校园甚是安静，只偶尔传来雪压断树枝的声音。整个女生宿舍和对面的男生宿舍都在酣睡，我醒了，想起了你，非常想回去看你。但五十多公里的距离，来回两块六毛钱的车费，学校的规章制度，在十五岁的我眼里就是一座不能翻越的高山。我来到教室，但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我又来到美术室，想画一幅素描来静静心，但看到大卫那挺直的鼻梁时，又想起了你，我从小就喜欢捏你高高的鼻梁。我神情恍惚，完全集中不了注意力。我终于扔下一切，直奔车站，我想在车站遇到一个熟人，问问你的情况。车站人不多，每一张脸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每一张脸都是陌生的。我在风雪里发疯似地找寻，直至开往我们镇上的末班车驶出车站。
　　 雪花飞舞，寒气袭人，晚自习正在进行，学校传达室的游师傅用他那惯用的大嗓门在教室门口喊道：“谁叫罗瑞花？”
　　 我怯怯地站起来。
　　 “你姐来电话，你父亲死了。”
　　 这可能是我一辈子听到的最粗暴最残忍的话了。我被炸昏了，同桌云儿把我扶进了寝室。
　　 第二天早晨，当我深一脚浅一脚哭一声喊一声回到家时，你已被换上可怖的黑色衣冠躺在了棺木，你那么陌生啊，我不敢看你。我那个可亲可敬的父亲哪去了？
　　 雪粒子夹着雨点，噼噼啪啪的砸向地面，爆竹声混着响铳，轰轰隆隆地冲向天空。大地有情披白幛，亲朋挥泪送一程。祖坟山很远，但送葬的队伍是越走越大。每经过一户人家都会响起爆竹，都会喃喃吟语：“好人命不长啊。”我们兄妹就给人家跪拜谢礼。到墓地，我们裤子的膝盖处都磨破了。雨水和着眼泪，热闹拌着悲伤，我们安葬了我们最敬爱的父亲。
　　 三十二年了，你若轮回转世，为男，定会俊朗洒然，为女，必能素婉清扬。家里你可不念，奶奶以九十六岁高龄寿终正寝，我们兄妹都成家，都能谋生立世，儿孙绕膝，雏凤清声。今年正月初一，我们四世同堂，簇拥在母亲身边，其乐融融。
　　 如果，你在天有灵，你就多多护佑那个一直留在老屋为你守身如玉的人吧，她的“一夜天长”的孤寂可都是因为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