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匣道里的天堂(散文)
在记忆的最深处,是老屋的一处匣道。在匣道的最深处,是儿时的一方天堂。
(一)
老屋的屋山与院墙之间,有一个一米多宽的匣道。匣道口通常被放了一些破缸烂棍,从这些破破烂烂的家什缝隙间钻进去,有一小方空地,周边被屋山、院墙遮挡着,很是严谨。
最早发现那个地方的美妙之处,是在祖奶奶去世之后。
出生不久,我便被查出患有腹股沟斜疝。这个病症是自己身下多了一个会骤然间膨胀起来的器物,简直像个气球,想遮掩都遮掩不住。这个病症让我不得不紧夹着双腿走过自己的童年,像个夹着尾巴的狗,又像偷了东西的贼。同时,这个器物的神奇给短缺文化娱乐生活的小村带来莫大的新奇,村民们已经忽略了我的名字,我的整个人就是那膨胀了的器物,我的一切乃至家里的一切都被以“大蛋”和“大蛋家的”所代替。这个病症的直接影响就是我的生长发育变得缓慢,在童年时代,我比同龄孩子要瘦小许多,我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疯狂,活动被局限在一定范围内,一旦超出,那气球就膨胀。这个病症的间接影响是这个“大蛋”被排斥在男孩女孩所有帮派之外。因为活动的局限性,没有哪个帮派会愿意收纳我入伙,我也跟不上他们的节奏。尽管如此,我并不孤独。作为任家的香火传人,我被祖奶奶像心肝一样呵护着。祖奶奶每天就领了我坐在街旁石墩上玩耍。每当有人路过的时候,不管认不认识,祖奶奶都要向人念叨“看,我重孙子”。更重要的是,在有人奚落那时常现形的“大蛋”时,老太太便毫不留情举起她的拐棍边打边骂。
在祖奶奶的荫护下,我的小日子过的还算安稳,尽管不能同其他孩子一块疯野,可谁也不曾对我有什么侵犯,我和他们像生活在两个世界,井水不犯河水。可是,这种平静在祖奶奶去世之后被打破了。
祖奶奶去世的时候,二叔是开了辆小轿车回来奔丧的。那小车,和电影上国民党大官坐的一样,除了颜色不是黑而是青色的。村里从没进来过这样豪华的小车,以至于进村时差点陷在村口泥路上。
二叔是在被祖奶奶逼着娶亲成家的时候,自己毅然应征入伍。后在部队里学会了开车,转业后被分到省城一个机关,成了大领导的专职司机。二叔用自己的精明、果敢为自己选择了一条光明的道路。他把自己从泥土里拔起,利用部队这块跳板,一跃迈上省城的天堂,然后开着令村人咂舌的小轿车衣锦还乡。
车子停在大街上,引了很多人围观。此时的我,唯一享有坐进车里的特权。隔着车窗,看着别人羡慕的目光,我感受到一种从没有过的快乐。其实,自己也不敢乱动,生怕弄坏哪块地方。车里面十分闷热,甚至还有些透不过气来。刘小园领了一群喽啰围了车子看,后来她提出用两根彩色粉笔换她进去坐一会儿,我没有答应,其实当时自己根本做不了主。刘小园往汽车上撒了一把土跑了。我从车里出来追到灵棚的时候,发现刘小园正准备从花圈上往下摘紫蝴蝶,我赶紧大喊:“刘小园偷花了——”
刘小园扔下紫蝴蝶跑了。就在我捡拾起紫蝴蝶,费力地重新扎回花圈原位的时候,黑子却在身后摘取对面花圈上的一朵大花。我听到动静,回身大喊“黑子偷花了——”黑子丢下花跑了。刘小园把喽啰门分别埋伏在灵棚外各个角落,采用轮番骚扰的战术不断发动袭击。为了保持时时全方位的监控状态,我改变了策略,不再把摘下的花扎回原位,而是直接收集起来,让自己始终保持警戒状态。一天下来,尽管还是被刘小园他们偷走几朵,但大部分还是被我截获。
祖奶奶的丧事过后,我陷入一种莫大的空虚与孤独。失去了祖奶奶的保护,我不敢独自在街面上活动。护花斗争让本就游离于孩子群体之外的我更加孤立。他们不仅不和我搭讪,还用一种敌意的目光扫射我,有时还做些狡黠的鬼脸。刘小园把从她爹办公室偷来的粉笔作为奖赏送给了她的喽啰,并且指使他们在街墙上画出一个蛋的图案,再在这个图案上打一个大大的“×”。
我不愿再去街上,不愿去看见那些画了“×”的蛋蛋。没有祖奶奶可倚护的我只好四处躲藏,最后发现了隐藏在破缸烂棍后的这方空地。我开始在这里悄悄地经营自己的世界,用大大小小的石子摆出院子、屋子,院子里有树,屋子里有床,有桌子,有凳子。我开始把那些收存的花在院子四周摆放,把不同的颜色穿插开,把大的放在了院子中间,把蝴蝶放在了屋门前……
我逐渐高兴起来,刘小园他们虽然有粉笔,但都没有这么好看的房子。我不停地变换各种摆放方案,摆累了就靠墙上眯一觉,睡梦中觉得自己住在宽敞明亮的大房子里,房子周围开满了花,还有蝴蝶、蜜蜂……
还有一辆小轿车,和二叔开的一样……
(二)
突然我听到斜上方传来一声诡异的怪笑,循着笑声望去,刘小园正蹲在她家靠院墙的树杈上看我。我的秘密空间被她发现了,我赶紧往墙角躲。刘小园开始了挑衅性的攻击。先是隔了墙扔土块。我躲在墙根,土块全打在了屋山上,没有形成什么破坏。后来,大捧大捧的土飞过来,匣道里灰土弥漫。
面对挑衅,我已经无路可退了,只好一头灰土两行泪地向娘哭诉刘小园的罪行。娘隔了院墙告诉她爹,她爹气的咬牙切齿,抓住刘小园就要打,但被娘叫住了。娘讲给刘小园,可不能欺负云清,你们应该亲近才对,你和他一起吃过我的奶水。不光不能打架,还要疼爱他,他身体不好,别人欺负他,你要护着他。我躲在娘身后哭喊:“抢我奶吃还欺负我,狼孩!狼孩!”
不知怎么,那一场教化真让刘小园有了转变。她不光不再采取敌对行动,还常过来叫上我一块出去玩,那些喽啰们当然也是随风使舵。其实,我和他们在一起,也只是在一边看看,无法加入他们各式各类的带有战斗性的游戏。我只是安静地呆在一边,看他们之间比比划划,无论哪方获胜,我都表现出高兴的样子,但也从不奚落失败方。无论哪一方需要帮助,我都力所能及的予以支持。那些快乐的时光,在小村的每一个角落处处流淌。
当麦子快熟的时候,刘小园神秘地单独把我叫到那个匣道里。她从兜里掏出一支粉笔,而且是红色的!
“想要不?”
“嗯”
“你给我看样东西,我就给你”
我疑惑了,自己有什么东西好看呢?
“是那些花吧?我给你”
“不是”刘小园突然停住了,她到匣道口四下看了看,又抬头往周围树上瞄了瞄。
“让我看看你”
“看我?”我更加迷惑。
“就是你那儿”刘小园往我身下指了指。
“你——”我吃惊地用手遮住了自己下身,退了两步。
“你不要啦——”刘小园晃了晃手中的红粉笔。
我还是有些迟疑,刘小园要转身走。
“我给你看,你不能给别人说”我拿定了主意,一方面那红粉笔确实对我有很大的诱惑,更为关键的是我不敢得罪这个“狼孩”。
“行”刘小园向前两步,我退了一下,刘小园又跟了两步。
我靠着墙站好,自己扒开裤子开裆。刘小园蹲下往裆处看。
“你让它大”刘小园没看到自己想看的东西。
“得使劲,他才大”
“那你使劲”
“下来就疼”
“就看一会儿”
我憋了一口气,然后像拉屎一样收腹往下使劲。身下像是吹了个气球,瞬间变大了。
“吓人,不看了”刘小园突然转身。
我急忙把手伸到身下捂了那鼓鼓的一团往上揉托。可是,本来能轻松托回的东西,这次却像卡住了,想加点力气,反而更大了。我感到一种难忍的胀痛,眼前发黑,呼吸困难。
“好了不”刘小园背着身问了好几次。她转身看时,我已经退坐在墙根,脸色蜡黄,满头豆大的汗珠。
“你——怎么了”刘小园吓得往后退。
我捂着裆部说不出话来,上身从墙上慢慢滑下,整个人躺在了地上。平躺之后,腹部压力变小,疼痛减轻,随着慢慢放松,肠子开始逐渐回缩,过了一会儿,一切又复原了。
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又从新坐起来,看着刘小园手里的红粉笔。
“还疼吗”刘小园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眼角好像有些湿润,怯生生地向我靠近。刘小园伸开手心,才发现那粉笔已经断成两截,并且被手汗津得粉化了。“我明天再给你一个。”
我伸手接了过来,一落到手上,便粘得手心红红的一片。
然而,我第二天并没有等到刘小园的新粉笔。
第三天也没有。
第四天……
(三)
刘小园再也没提粉笔的事。
我回到自己的匣道。纸花堆里,红粉笔只还有很小的一点,甚至无法用手拿起来。被刘小园用灰土攻击过的纸花已经破烂不堪,再没心思摆弄它们。
该死的刘小园,害人精!狼孩!
该死的刘小园,大骗子!狼孩!
该死!该死!
怎么叫她死呢?
看着那堆纸花,我忽然有了一个念头。把纸花用小袋装起来,找来一把小铲,又从灶旁取了一盒火柴,向村外走去。
麦子已经熟透了,漫野一片金黄。一阵风吹过,热浪裹挟着麦香扑面而来。生产队正组织抢收,大人们都集中在村东的大田里热火朝天地忙碌着。我向着村西的洼地悄悄走去,不一会儿,就钻进了稠密的麦垄。走进深处,蹲下身子,就完全淹没在麦野里。我用小铲不断地挖土,然后再堆积起来,慢慢的就堆出一个小土堆。我对自己的工程很满意。把纸花摆在小土堆上,站起身往四下看看,没有人。继续蹲下身子,擦然一根火柴棒,点着了纸花。
刘小园,狼孩!大骗子,害人精,你死了!
火光燃起,我先是一脸的兴奋。想到这就是一个小坟的时候,突然感到恐惧。必须马上离开,我弯着身子捂着下身小跑起来。当走近村头的菜园时,刘小园正提着小篮走过来,我赶紧躲进菜地藏了起来,心砰砰直跳。刘小园似乎楞了一下,四处看看,然后继续向洼地走去。等刘小园走远,我加速跑回自己的匣道,这时,才发觉下身又开始隐疼。
我把坠落的肠子重新送回小腹的时候,村子里传来扑扑踏踏的脚步声和叫喊声“洼地麦田着火了——”,村西浓烟正起。
火被扑灭的时候,麦田已经烧了快有一个庭院大的面积。随着风,满村子飘得都是麦子的焦糊味。
谁点的火呢?满村都在议论。发现着火的时候,只有刘小园在附近。不是她,是谁?不承认,这疯丫头做什么坏事承认过?
就是她!
被认定为罪魁祸首蛇鬼妖孽的刘小园即不承认,也不辩解,任凭狂风暴雨般的谴责和打骂。她爹无奈地接受了生产队的处罚,分口粮时要少领几十斤麦子。刘小园被她爹锁进了小学校那间简陋的办公室,扬言要饿死这个妖孽。
我躲在自己的匣道里,把石块推乱,重新再摆,可总也摆不出满意的图案。捏起红粉笔头,在墙上画,先画了一个大○,又在大○里画了一个小○,在小○里涂,反复的涂。我脑子里一会儿是火,一会儿是刘小园的大眼睛。
粉笔头全部抹尽的时候,我决定去小学校。
小学校座落在小村中间,没有大门,低矮的土院墙已经粉化的还有半截。北面是五间草房,中间一间是办公室,东西各是一口两间大的教室。两间东厢房也是一口教室,东厢房与北屋之间连搭了一间厦子。院子西面是厕所,厕所与北屋之间一棵大梧桐树,院子里唯一的一棵树,不过树荫近乎能遮半个院子。树的大枝上挂了一个不知什么机械上的大铁饼,那饼四周带齿,中间几个圆洞。平日里,教书先生拿个小锤一敲那大铁饼,四处撒野的孩子就像小鸡进窝一样钻进几间小屋,朗朗的读书声就响遍整个小村。
小学校已经放了麦假,院子里空无一人。
我没有直接走向办公室,而是顺着墙跟慢慢地绕道到办公室东侧,在距办公室门还有一步多时,依着墙站在那里。停了一会儿,听听周围没动静,一点一点地向门口挪。接近门口的时候,办公室里传来挪动桌椅的声音,我急忙又回跑进小厦子,站在角落。办公室的门被向里拉动,活动门槛的上沿被向外推,门与门槛之间出现了一道很大的空隙,刘小园的头从缝隙里伸出来。
“我听见你跑了”刘小园望过来。
我想逃走,挪了一步又退了回去。
“你过来”刘小园冲我招招手。
我没动。
“我给你粉笔”
“我…我不要”这次,我是真不想要。
“红色的没有啦,我给你两根白的,你看——”刘小园晃了晃手,果然手里攥着两支粉笔。
“我不要了”我往前移动,“你饿了吧?”
刘小园冲我笑笑:“给你!”
我快移到小园跟前时,突然觉得应该给她弄点吃的,于是说了声“等着我”就转身离开了。回到家里,在柜子里找出二叔给买的饼干,从纸匣里取出两片,然后又走回小学校。这次,我直接走到门口,门又关好了。把门向里推,从门缝里把手伸进去。
“给你”
刘小园走过来“饼干?”
“给你吃”
“真的?”
“真的”
“我用粉笔换”
“不要”
刘小园把饼干接过来同时把两支粉笔放到我手心里。
我忧郁了一下,还是攥住把手缩了出来。我又用力推了推门,从门缝里向里看,刘小园就站在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