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同心结（二十）

六十九、得意

章明烈如芒在背、神不守舍，遵守他和赵本本的约定，他老老实实等她回来。
杜笙歌阴阳怪气，“稍安勿躁，人家四个轮子的，很快就到了！”
章明烈隐约不安，那样锦衣玉食的生活，他什么时候才能给本本？本本和他在一起，就意味着要品尝生活的艰辛，可是她那么坚决，那么义无反顾，虽然她不在乎他却不能不感到惭愧，一个男人只能让心爱的女人过上要什么没什么的日子，拮据困顿窘迫，是一件多么痛心的事……
杜笙歌还是围着他打转，“明烈，她来了，我是不是得离你远点？”
“本本会和我一样对你好的……”章明烈这才发现杜笙歌今天刻意打扮了一番，白皙的脸更若冰雪，漆黑的眉更若远山，嫣红的唇更若樱桃，连明亮的眸子似乎都更加熠熠闪烁。
“你回屋呆着吧，干嘛陪我站在大门口等？”他笑，“你太引人注目，人家还不知道我们一直傻乎乎在这儿要干嘛呢……”
“今天真是非同凡响，一本正经得像石块似的你也会打趣说笑话了……”杜笙歌顾盼生辉，嫣然一笑。
“啊，你胸口是什么！？”她惊叹一声，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已经投进他的怀抱。
赵本本，你可要看清楚——她在心里痛快地叫。她不管他怎样就是不放手，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下的亲密招来多少非议和指指点点她一眼都不看，她欣赏他眸子里的慌张，得意地笑了。

七十、破碎

“本本，你看。”颜越指给赵本本看。
眼前的一幕，再明白不过了，她早已看得一清二楚。当想到就要结束和他的长久离别满心相思时，她的喜悦是多么巨大，盼来盼去盼的就是这一天，当颜越终于抽出时间带她去见他，她是多么得兴高采烈，所有的苦难烟消云散。昨晚她彻夜难眠，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一大早起来梳妆打扮，激动兴奋得将一个心爱的清亮玻璃水杯都碰到地上跌碎了。
——她使劲按腕上的同心结，还是那样绿，生机勃勃的清新洋溢，她的心却干枯黯淡，支离破碎，在严寒里煎熬，支离破碎没了春天，只一个瞬间。
那高挑绰约娇艳的女子杜笙歌，她对他的贪恋那么昭然，她依偎他山一样的胸怀像拥抱美梦般小心和沉醉，一下子就击溃了她多日来奋力累积的所有坚强……
“我们走吧……”她对颜越私语，几乎是央求，她不知道下一刻她会怎样，疯狂、粉身碎骨还是……竭力不回头，仍然已哽咽，热泪夺眶。
颜越痴痴地看她，悄悄地打量她，他不会告诉她是他故意在这个时候带她来这里目睹这场面。他知道她有多痛，多年的等待和盼望顷刻之间就毁了呀，多么残忍，可是，他怎么舍得她受这样重的伤如此难过，他实在是被自己满腔的深情折磨得不能自已——“本本，我一定会让你幸福的……”他在心里一遍遍宣告。


七十一、前面

“我决定去法国求学，父母早就想让我去国外长点见识、学点本事，好掌管家族庞大产业，我都以种种借口拖延，现在是时候了……”一晃过了好些天，他找了个合适的时候，向本本提出。
“本本，你和我一起去吧。”他柔声。
她看着他温柔又坚定的目光，用力点了两下头。如果不是他，她不敢想象自己会怎样，她庆幸自己和他相识，前面好黑，她不要看。未来阳光在哪里？她不要猜。他不会害她，她只管随他向前就好。

“太好了！我们走！”
“现在？——去哪里？”
“我爸妈要见你！”
“别那么紧张，你这么好，我爸妈会喜欢你的。”他安慰。
和颜越认识的时间不算短了，但上门见他的父母还是第一次。大户人家，富丽堂皇，深宅大院，人多嘴杂，这样的情形她没应付过。忐忑不安。
“你和颜越一起去法国，不如在国内把事办了，了我们一桩心愿，也名正言顺了！”温文尔雅的颜太太和颜悦色。
“颜越总是说，你是很好的女孩子——他满意就好，现在时代不同了，我们做父母的也不能只会老古板、不讲理……”颜老爷很风趣。
“我……”赵本本欲言又止，她想说出她心有所属，可……要拒绝吗？她还有什么理由？
“你有什么对颜越不愿意的吗？”颜老爷问。
“没有，没有……”她连忙说。
“那就这么定了，我们做主，挑选良辰吉日，为你们完婚……”颜太太笑了。
头大。坐上离开的车了，还感觉昏昏沉沉。
“我知道你现在心情不好，你放心，我去跟长辈说，这婚现在不能结——”颜越笑，“不是不结，是时候未到，到时候要结挡都挡不住！”
“本本，往前面看，生活很美好的……”他知道她如今万念俱灰，只因为失落的感情，真心爱的人。
莫名，她泪如雨下。

七十二、绚烂

真的不甘心，她和他就这样结束了吗？所有的欢笑，所有的期盼，所有的眼泪，全部化成文字在洁白的信纸上绽放成花，花颜惨淡，落花无颜色。随便托了个人交给他，事已至此，他看到不看到都没什么意义，她只是宣泄她内心奔腾呼啸的情感，从情窦初开到心心相印，从甜蜜在一起到痛苦分离，美梦就算破碎，也要绚烂夺目吧？
章明烈读完信，拔腿飞奔。杜笙歌在后面喊，“你那么急，要去哪里？”
他不回答，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要走，本本不要走。明知为时已晚。
“本本，本本！”他声嘶力竭。
波涛汹涌，他的眼睛很快湿润。
他们还是错过了，她没有等到他追来，载着她的轮船早已开始千山万水的航行。
至此，他们海角天涯。
可恶的误会，事实不是她写的那样啊，她说她的眼睛被刺痛，心破碎，万念俱灰。所以身在何方都无所谓，就像凋零的树叶随风飘荡落到哪里都没关系。法国，远在天边。他怎么也触不到。
他能做的只有等待了，等她回来。
此生此世，你不在我没有爱，你快回来。

杜笙歌深感痛心。
他的同心结保管得更加严丝密缝，他的执着坚如磐石，她对他日复一日无微不至的关心照顾终是徒劳。赵本本远走高飞，他非但没有心灰意冷，反而更坚定了和她相守相随的决心。他参了军暂时离开上海，确定了自己的方向为了他她便也上了战场。血雨腥风里，他智勇双全，深得上级赏识，很快荣升军官。
可是有一天，他说，“我预感到本本快回来了，我要回上海，等她回来。”
“又是本本！”她怒不可遏，“大好前程你都不要了吗？为了一个说不定已移情别恋的女人……”
“你知道的，这么多年，你随我东奔西走，我说过很多遍，不管星移斗转，沧海桑田，我对她的心不会变……”
她换了说法，“民不聊生，水深火热，有很多人在为救国救民而努力，年轻人多得是更有意义的事可以做。”
“我知道你对现在的争夺混战产生了疑惑，你冒着生命危险救过一个革命党你还记得吗？”
“他的同志找过我，欢迎我们加入他们的队伍。”
“我要走了，请你和我一起走。”她大声说。
他缓缓摇头。
“为了期待，荒废一生你也愿意吗？”她对他执意留下痛心疾首。
他将他的心声更明白吐露给她，“你说得都对，我也很向往你说的那个地方，我一定会去，但我要带着她一起去……”

七十三、长官

“笙歌，在你走之前，请你帮我一个忙——”章明烈找到等待向他辞行决心踏上远去路途的杜笙歌。
——昨日接到上级指示，盘踞苍龙山的土匪势力越来越大，不铲除后患无穷，命他务必剿灭，器重他委以重任的上级还许诺，“大功告成，必可再次升擢，年纪轻轻，前途无量……”
就是对以他的救命恩人郑山龙为首的苍龙山土匪，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怎么做得到恩将仇报为了种种利益和自己的恩人兵戎相见？可军令如山，要如何是好？他马不停蹄赶往苍龙山。
巍峨高山一如往昔，又一次近在眼前，不禁思绪万千。
“明烈哥！”传来熟悉的呼唤。
蓦然回首，不错，正是洪一朵。
“大部队即将包围苍龙山，我们就要面临灭顶之灾，山龙愁得茶饭不思，我作为他的妻子理应为他分担——派出去的人回来报告你现在的情况，我将刚周岁的孩子托人看管，瞒着忙碌不堪的他，悄悄溜出来，我要去找你，没想到在山脚下遇见你，你提前一个人来了——看在他曾经屡次救你的份上，你就放过苍龙山，放我们一条生路吧……”洪一朵说着眼圈红了。
“一朵，不要求他！”一声大喝，郑山龙怒目圆睁。
“郑大哥！”章明烈唤。
郑山龙怒不可遏，“我没有你这样了不起的兄弟！不要叫我大哥，我郑山龙一个土匪承受不起！”
难过得话都说不出来。
从苍龙山回来立刻找杜笙歌。是苍天见怜吧，想到了一个主意。
“笙歌，是你那天说起革命党提醒我了——杜大伯在苍龙山，你办比较方便，麻烦你跑一趟——”他将他的苦心一五一实说给杜笙歌听。
“好，很久没见到我爸，我正想去看看呢，不知道他怎么样，我也早就想去了！”杜笙歌毫不犹豫答应。
几天后，杜笙歌从苍龙山回来，满面春风，“我做说客成功了，郑大哥接受了你的建议，决定和革命党见面，我以后会和他们在一起——他还请我替他向你道歉……”
“笙歌，谢谢你！”他充满感激。
“你决意回上海？”她又问。
他深深点头。
“你是很好的女孩子，以后一定会很好的……”他诚挚祝福她。
“我会尽力的……”她清楚眸中悲哀无尽，垂下眼睫。

七十四、鸢尾

举世闻名的浪漫国度，大方的城市，干净的道路，清新的空气，五月的花朵姹紫嫣红。和颜越参观了巍峨壮丽的卢浮宫、优美动人的巴黎圣母院，在香榭丽舍大街上，赵本本开心起来，像轻快的百灵似地叫，“好多蝴蝶花又开了！不光我们山里有，巴黎也有蝴蝶花……”
颜越满含宠溺地笑，“这里叫鸢尾，法国的国花。”见赵本本听得专注，他滔滔不绝，“鸢尾象征自由和光明，不同颜色还有不同的意义：蓝色是赞赏对方素雅大方或暗中仰慕，也有人认为是代表着宿命中的游离和破碎的激情、精致的美丽，可是易碎且易逝……紫色寓意爱意、吉祥和信仰者的幸福；紫蓝色的又叫爱丽斯：好消息、使者、想念你；深宝蓝色是德国鸢尾，象征神圣，明黄色小鸢尾有协力抵挡、同心的意思，白色……”
“鸢尾是属羊的人生命之花，代表着使人生更美好，本本，它是我的生命之花呢……”他唯独没有告诉她，鸢尾还有一个花语——绝望的爱。
赵本本沉默，小小的花竟然有这么多的含义，那紫蓝色的明黄色的如蝶的，在她眼帘蹁跹，想念你，同心……她无语凝噎。
原来，快三年了，仍然没有忘却丝毫。

“不如怜取眼前人”，她一清二楚，却无法做到。
颜越找机会送了她最贵重的礼物，是熠熠闪耀的大钻戒，她读懂他眼眸中的千言万语浓情蜜意无限真实，她假装不曾看到，赶紧垂首，却心慌意乱，张口结舌，良久没说出一句话。
颜越捧着精心准备鼓足勇气献出的厚礼呆呆伫立，心潮汹涌。韶光也动不了她的心磨不掉她的倔强对改变她无能为力，他和她相处几年，全心全意无微不至照顾她几年了，她的芳心应该有他一席之地，但还是不能为他欣然敞开，他终是成不了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奈何咫尺天涯，刻骨铭心是另一个他。
他决定说出真相。像送她鸢尾般给她自由和光明，纵是心如刀割，却也有一直沉重地压在他心上的磐石陡然消失的轻松和痛快。
不出所料，知道当年她的心上人只是在他的圈套里巧合呈现了那一幕，她急着返回他身边，她要回国，找他。
学业也已结束，他和她再无可能，他还有什么挽留她的理由？祝福她吧，尽力帮她吧，他长叹，以最快的速度为她办好想要的一切。

七十五、蛛网

对颜越的所作所为，赵本本认为无法指责，她应该感激他的地方太多，他亏欠她的与之相形见绌微不足道，何况……回想到那一天他们的谈话，她看他的眼神没有一丝怨恨，云淡风清。
“杜笙歌和我患了同样的毛病，所以她会表演得那样逼真，以致你伤心欲绝悄悄离开，都没有向他要一个解释……”
“很早的时候，他就打过电话给我，说要来接你，这个林小雨也知道，你去培训是我精心安排的，目的就是不让你和他见面，不让你随他走，不让你离开我……”
他长篇大论，原原本本说给她听，她一时间万分震惊——
她痴痴地想，如果你有心上人，请远离那些你不能接受却对你一片痴心的人，免得造成爱的道路不必要的坎坷和磨难。
“本本，对不起，请你给我机会，让我弥补犯下的过错……”他看着她木雕泥塑的模样惊惶失措。
“不，应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都是我的错！她终于开了口，“我明知你对我情有独钟，我不能给你同样的回报，就应该拒绝你的付出，可我没有，我惧怕一个人的形只影单，想要摆脱孤独寂寞的包围，舍不得放开呵护的温暖，是我的贪心给了你错误的指引，你才会牢牢抓住镜花水月的希望，陷得越来越深……”
她的自责真心实意，感人肺腑。
“相信我，从此以后，努力和你做好朋友，不要躲避我！”他强烈请求。
她使劲点头。满心是雨过天晴的豁然开朗。

“本本，要不我回去找他，找到带他来法国……”启程前，颜越提出改变计划。
“不，我要亲自去找，他也不一定愿意来这里……”赵本本的理由好多。
“本本，我理解你的心情，但目前国内形势很不好，恐怕要爆发战争，现在回去好比往火坑里跳……”他苦口婆心，继续劝她。
“正因为这样，我更要回去，我不能扔下他一个人在那里，就算千辛万苦我也应该陪在他身边……”她完全听不进他的金玉良言，固执地恨不得立刻飞到章明烈身边。
踏上国土直奔章明烈的住处，她脑海中设想了好些他们久别重逢的画面。她心跳的厉害，这么多年，还是只有他让她如此不能自已，明烈，你一定等我等得很辛苦，当年是我错怪你了，对不起，我终于知道你没有变，你一直是本本的明烈，我们的同心结会好看到永远，我想你，其实我没有一天不牵挂你，包括因为误会你而万分难受的日子，你也很想我，对吧？所有的痛苦都过去了，我回来了……千言万语在心头辗转，她多想马上扑进他温暖舒适的怀抱，柔声细语，诉说出所有的柔肠百转、思念和浓情。
然而，像轻飘细弱的蛛网，轻轻一挥，就支离破碎。她的美梦不堪一击。明明以前住着他的屋子由一个中年妇女不耐烦地开了门，上下打量一番迷惑地冷漠问，“你找谁？”她呆了，还是颜越替她回答，“章明烈不住这里吗？”
眼巴巴看着人家连连摇头，关上门，她的心一下子从阳春三月跌进冰窟窿。可是，没有用，她再痛苦没有用，茫茫人海，她怎么也觅不到朝思暮想他的身影，她只有对着天、对着地、对着花红柳绿，对着她的同心结，心如刀绞地一遍遍追问，明烈，你在哪里？回答她的却只有千篇一律的平静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