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文秀是傍晚的时候来到宋城的，她站在那里四下环顾，这里的高楼大厦、如水流淌般的车流、熙熙攘攘的行人都超出了她的想象，也让她茫然无措，这是她第一次来宋城，也是她第一次出远门，像许多第一次来到陌生地的人一样，她拿不定主意下一步该往那里走。
　　 她看了一眼西斜的太阳，太阳昏沉沉的，像是蒙了一层薄薄的雾，这哪像她家乡的太阳是金黄色的，看上去晃眼。
　　 往常这时候她已经从地里回来，开始做晚饭了，这时她会出神地看着灶膛里的火想着心事，电视里关于城里的一切就会在她脑海里浮现，这种对城里的向往和渴求是那样的强烈，村里有不少姐妹到城里打工去了，她也想去。
　　 她的父亲一边整理着他的宝贝，一边不咸不淡地说，一个姑娘家去打什么工，然后会抬起头看着她，她噘起了嘴，一脸不高兴，他就会补上一句，以后再说吧。
　　 以后是多久，她不知道，也许是永久，她对外出打工已经不抱希望了，这个“以后”却突然来临了，来的是那样突然，让她有些措手不及，原因是她还没有准备好，二丫留给她的地址找不到了。
　　 那一天很炎热，弟弟一大早到学校去了，到半晌的时候才回来，她看到弟弟的衣服都汗湿了，脸上却洋溢着兴奋，他抬起胳膊擦去脸上的汗，抓住了她的手，姐，我考上了。
　　 一句“考上了”，意味着她的弟弟从此跳出农门，从今后就会离开生他养他的这块穷乡僻壤，难怪弟弟丝毫没有感觉到夏季的炎热，如此急迫地向姐姐宣布，他是想让姐姐为他高兴呢！
　　 文秀果然高兴，这么长时间的苦读有了好的结果，这不正是所有学子日夜期盼的结果吗？她说快去告诉爸。弟弟高兴地去找爸了，她对弟弟的背影喊，姐晚上包饺子给你庆祝。
　　 父亲正在翻看他的藏品，听到儿子的脚步声头也没抬，问了句通知还没有到吗？继续摆弄他的宝贝，儿子便将兴奋掩藏起来，淡淡地说，我已经拿到录取通知了，话语中仍然有着难以掩饰的喜悦，他以为父亲一定会像阿姐那样高兴，父亲不动声色，保持了成人的沉稳，只是表示他晓得了，儿子很失望，他没有看到父亲想象中的热烈，因而感到很无趣，考上了大学需要如此张狂吗？
　　 文秀看到失落的弟弟后“噗嗤”一声笑了，小傻瓜，你以为大人和我们一样，什么都摆在脸上，爸爸的心里一定美的很，为他争气的儿子高兴着呢。弟弟想也是，其实他的心里早就这样认为了，果然吃晚饭的时候，父亲说了句，好小子真行，没有给我丢脸。
　　 弟弟被大学录取，父亲无疑是高兴的，文秀看得出这一点，但她并没有走进父亲内心的深处，所以看不到父亲的忧愁，后来，她在父亲的行为中看出了这一点已经是几天后的事了，这几天父亲总是在他的储藏室里一呆就是半天，有时夜里她还看到那里有灯光，好奇心使她走进了储藏室，她听到了父亲一声沉重的叹息。
　　 文秀有些摸不着头脑，傻傻地站在那儿看着父亲，猜测着父亲的心事，忽然她为自己的想法吃惊了，但她相信事情一定像她想象的那样，于是她为自己的迟钝和不能及时为父亲分忧而深深地自责。
　　 父亲看到了她，放下了手里的花瓶，问她，这么晚了还不去睡？她答非所问，你是想卖掉这个花瓶吗？父亲说是，他的眼睛里有许多不舍。
　　 父亲的话证实了她的判断，眼看弟弟就要上学了，弟弟的学费还没有落实，父亲能不着急吗？这几天他都在为如何筹到学费的事焦灼不安，不得已想到了他的花瓶，文秀知道这一定是他的无奈之举，也是最痛苦的选择，这花瓶可都是他视作生命的东西。
　　 爸，我明天就进城去打工。她说的是自己的决定，并不是在征求父亲的意见，这与她多年来在父亲面前唯唯诺诺大不相同，父亲也听出了这一点，他沉思了一会，然后说，你是想为你弟弟凑学费吧？也好，能挣一分是一分，只是辛苦你了。
　　 今天，父亲将她送上了车，再三第叮嘱她小心，她知道父亲对一个女孩子出门在外有着极大的不放心，她宽慰父亲，你放心好了，那里不是还有二丫她们吗？父亲在她的耳边悄悄地说，你留心一下什么地方要我的花瓶。
　　 父亲的意思很明白，只要卖掉了花瓶就可以解决弟弟的学费，她也就可以不需要在外面吃苦了，如果父亲知道她忘记了二丫的地址，此刻正在这茫然的东张西望不知有多担心呢！
　　 文秀看着太阳落下去，街灯一盏盏亮起来，她的心慌了起来，她想还是先找一家小旅馆住下再说。
　　
　　 02
　　 文秀为了找一个合适的旅馆几乎跑断了腿，每次退出旅馆时她都能感到那刺人的目光，那目光分明在告诉她，没有钱就不要住旅馆，这种鄙夷的目光给文秀带来深深的屈辱，她发誓今后一定要做一个有钱人。
　　 眼前的这个旅馆每晚的住宿费三十元，是她见到的最便宜的一家了，旅馆人也说，你要是能在宋城找到比我们便宜的，我免费给你住，你愿住多久都行，话讲到这个份上，文秀就是再心疼钱也只能住下了。
　　 几平米的房间简陋的让人吃惊，除了两张床，只有一张残破的写字桌和一台九英寸的黑白电视，墙角的地方有一个不知用了多少年的暖水瓶，外面的塑料壳已经失去了原来的颜色，这就是她们说的有彩电有热水，难怪只要三十元的住宿费。
　　 文秀对这些并没有过多的挑剔，甚至不屑一顾，她又不是在这里安家落户，也不是常住，最多在这里住上一、二晚，仅此而已，她没有必要过多地计较这些，她目前最需要的是洗个澡，吃点东西，然后睡上一觉。
　　 一天奔波下来文秀出了不少汗，身上脏兮兮的，发出了难闻的气味，所以她将洗澡排在了第一位。她的眼睛在房间里寻找着电视里给她留下的记忆，电视里宾馆里的房间里都有一个令人羡慕的盥洗室，今晚如果能在那样的盥洗室里洗个澡，那也不枉来宋城一趟，不过，她很快就失望了，房间里根本没有任何可以洗漱的地方。
　　 你想洗澡吧，那就要抓紧时间了，再过一会儿就没有热水了。文秀这才注意到对面的床上侧躺着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一个女孩子，这个女孩子正慵懒地看着她，在和她的目光交流中，文秀看到了她的暮气，文秀觉得这种神态与她的年龄不符。
　　 文秀感谢她的提醒，现在虽然只有八点钟，也许这里的热水供应会像这个女孩说的，很快就没有了，文秀按照女孩的提醒在过道的尽头找到了一个公用的卫生间，小旅馆里有这么一个地方，文秀很满足。
　　 洗去了污垢、换上了干净衣服的文秀一下子焕发了青春，她一手端着脸盆一手理着湿漉漉的头发回到房间的时候，那个女孩发出轻微的鼾声似乎睡着了，文秀不想惊醒她，轻手轻脚地放下脸盆，在床边坐了下来用毛巾擦着头发，然后倒了一杯开水拿出干粮吃了起来，房间里立刻弥漫着玉米饼的香味，她从未这么晚才吃晚饭，因而吃的很香甜。
　　 对面的床有了响动，文秀感受到了那个姑娘饥饿的目光，她听到了姑娘的肚子辘辘的响声，并艰难地吞下了一口吐沫，文秀判断她饿了，递过去一块玉米饼，女孩也不客气，大口吃了起来，当她将最后一点塞进嘴里的时候，眼睛却停在文秀的手上。文秀犹豫了一下，这是她明天一天的口粮，再匀出一块明天就不够了，但姑娘那渴求的目光让她心软，她又给了她一块。
　　 我叫秋菊，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文秀。两块玉米饼成了两个人交往的开始，文秀知道了秋菊也是到城里找事情做的，她为认识了这样一个和她有相同目标的姑娘感到高兴，在没有熟人的异乡有了这样一个同伴，文秀那颗孤独的心有了依托，明天我们一起去找事情吧，文秀建议。
　　 我明天就准备回去了。秋菊的话让文秀吃了一惊，也浇了她一头凉水，我来到这里有好几天了，钱用完了还没有找到事情，今天我就吃了你给我的两个玉米饼，真得谢谢你啊！文秀这才意识到找事情是这么的不容易时她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失望的心绪搅得她一夜都没有睡踏实。第二天她醒来的时候头昏脑胀，她发现秋菊已经走了。
　　 这一天文秀像个无头苍蝇四处乱撞，碰了个头破血流，她才真正理解秋菊为什么要回去，可她不敢有这样的想法，她还要为弟弟凑学费，她不甘心就这样回去了。傍晚的时候，她又回到了这个小旅馆，她还要在这里住一晚上。
　　 文秀这一天没有舍得花一分钱，吃的都是她带来的玉米饼，喝的是她自带的凉白开，现在非要花钱不可了，文秀虽不情愿也不得不将手伸向了口袋，在这一瞬间空空如也的口袋让她呆若木鸡，她不知道她的钱什么时候不见了，这是一个她从未经历过打击，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没有钱意味着她什么事都办不成，她只能像秋菊那样选择回家。
　　 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助吗？就在文秀绞尽脑汁寻找合适的话求得旅馆网开一面允许她赊账的时候，吧台后那个女人先说话了，措手不及的文秀摇摇头。
　　 没事你可以休息了，你的住宿费秋菊为你交过了。那个女人的话让文秀有柳暗花明的感觉，她原来准备露宿街头了，没想到秋菊没走并且帮了她，她的心里充满了对秋菊的感激。
　　
　　 03
　　 许多年后，文秀依然记得那一天的灰暗心里，她因没有如愿找到事做而垂头丧气，因丢掉了钱而神情黯淡，当她得知山菊为她交了住宿费，她的心里立刻多云转晴，她用最快的速度走向房间，她知道秋菊一定在那里，她要向秋菊道谢。
　　 秋菊说你不要谢我，这钱本来就是你的。文秀没想到事情的真相竟是这样残酷，她恨不得和秋菊厮打，将心里的怨气一股脑地撒到秋菊身上。
　　 秋菊的反应很平淡，她并不想和文秀打架，也没有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面对文秀的责问却毫不在乎，文秀说你为什么偷我的钱？她像听到非常可笑的事忽然笑了，你这个人真奇怪，这不是偷，是拿。
　　 文秀简直让她气晕了，你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又没有得到我的允许拿了我的钱就是偷。秋菊用鼻子哼了一声，反问道，你见过这样的小偷吗？偷了你的东西还在这里等你，还告诉你拿了你的东西，你见过吗？
　　 文秀为之语塞，她确实没见过也没有听说过有这样的小偷，文秀没说话不代表不生气，明明是秋菊拿了她的钱她却没办法指责她，理好像全跑到了秋菊那里，文秀感到委屈，秋菊凭什么这样理直气壮。
　　 好了，不要生气了，这钱算是我借你的，我所以拿了你的钱是因为我不甘心就这样回去了，多留下一天就多一天的运气，告诉你是因为我真的不想偷，我一定会还你的。
　　 事情已经这样了，再生气也没有用，文秀只能选择原谅秋菊，她们本来就是萍水相逢，明天又要各奔东西，能不能再见都是未知数，她不认为秋菊会有机会还她的钱。
　　 她没有再理秋菊，翻个身脸冲着墙想着心事，她将希望寄托在明天。
　　 秋菊在文秀熟睡未醒的时候离开了旅馆，她走的时候没有和文秀打招呼，也不知是她不好意思再见文秀，还是怕吵醒了文秀，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文秀奇怪自己为什么会睡的那么死，秋菊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她想这也许是太累了的缘故。
　　 无论多累，文秀今天还是要到处奔波，她希望今天能有好运，然而好运并没有到来，到晚上的时候她仍然没有找到事情，而且身无分文，她想到了秋菊，秋菊的昨天就是她的今天，没有地方睡觉，没有地方吃饭，在饱尝饥肠辘辘的痛苦时她理解了秋菊看她吃玉米饼时饥渴的眼神，现在她正是用这种眼神看着在饭馆里进进出出的人并使劲地咽着口水。
　　 文秀此时的绝望和无奈是空前的，进城之前，她从没想过找工作是这样难的事，三天了，竟然没有一点进展，更没有想到她落到只能勒紧裤带的份上，难怪父亲不让她出来，老人们的生活阅历使他们洞悉了人世间的炎凉。
　　 久久地站在那里看着，眼睛没有酸痛腿却麻木了，让文秀受不了的是来来往往的人向她投过来的异样目光，这目光让她感到了屈辱，她准备离开这个充满诱惑的地方，可腿却不争气，不肯向前挪动半分，最可恨的是眼睛依然馋馋地盯着饭店看，鼻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使劲地嗅着从饭店里飘出来的香气。
　　 小妹妹，饿了吧！一个年轻的女人出现在她的面前，她的问话让文秀感到了羞耻，她不想让一个陌生人怜悯她，文秀想否认，头却鬼使神差的点着，那就是承认了。
　　 想吃饭就跟我走。女人走进饭店时回过头笑了一下，这笑具有无穷的魔力，向文秀发出了不容抗拒的召唤，虽然文秀不断地提醒自己天上不会掉馅饼，别跟她去，但她在女人微笑的鼓励下，稍事犹豫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
　　 女人拿起菜单随意地翻着，对站在她身后的服务员报着菜名，其实她没有看、也不用看，那些相似的菜馆都有相似的菜，地点了几个菜对即将离去的服务员吩咐上快点。
　　 女人点了几个什么菜一点也没有留在文秀的记忆里，最后那句吩咐上快点文秀记忆深刻，她感激女人的体贴如微，女人有所察觉，意味深长地对文秀说，很快就会上菜了。
　　 如女人所说，菜很快端上桌，那散发着香气热腾腾的菜却填不满文秀的欲望，她怯怯地对女人说，我可以要点白米饭吗？女人说当然可以，饭很快端了上来，文秀也不客气了，狼吞虎咽地吃着，就是有天大的事也要先填饱肚子再说。
　　 你是进城找工作的？女人坐在那里没有动筷子，她的眼睛也没有离开过文秀，见文秀吃的差不多了才开始提出她的问题，文秀嘴里包着饭，含混的答复着。